用尽一生去爱,却只换来半生的缘分。
在张爱玲的《半生缘》里,当过尽千帆的曼桢,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世钧,不禁感叹,原来前前后后已经十四年:世钧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 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与世钧是相爱的,翠芝与叔惠是相爱的,曼璐与豫瑾是相爱的。从相识到相恋,一切看上去是那样水到渠成,细水长流。然而现实却给这几个年轻人开了很大的玩笑,改变了这几个年轻人,以及几个家庭的命运轨迹。历经重重逆境、走过阴差阳错,回首往事,各自还怀揣着年轻时候的想法,然而最让人难忘也最天意弄人的便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从《第一炉香》我便迷上了张爱玲的作品,这次看完《半生缘》的小说和电影,更是感触颇深,甚至喜欢上这种冬天饮冰的感觉。就像当代著名诗人贾平凹先生所说的:“明知读它只能乱我心,但偏还是要读。”《半生缘》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一旦触及便欲罢不能。比起张爱玲的其他作品,《半生缘》除了带有一点悲凉,一点凉薄,一点无奈,更多的却是遗憾和惋惜。
如果其他作品是坚冰,那《半生缘》便是微凉的绿茶,摸上杯壁还有余温。《半生缘》中的爱情故事有春天的温暖,秋天的荒凉,有梅雨时节那样的湿润,蜿蜒绵长。读琼瑶的小说,烟雨蒙蒙,时而笑,时而哭,然而笑过哭过也就过去了,并没有在心底里留下任何波澜。《半生缘》则不同,它会让你的心跟着一起难受,那种滋味就像长在心里一样,久久不能拔除,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读《半生缘》,是会心一笑,也是无奈的感伤。明知道读完以后,脑子会有好一阵回想,却还是希望以后重温一回。
爱情里旁观者都很清楚,当局者都很迷糊
世钧与曼桢恋爱了,世钧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叔惠很糊涂。叔惠、曼桢、世钧三人因为工作的事情来往密切,私下又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在这样的情况下,世钧觉得叔惠糊涂,因为他竟然猜不出自己喜欢上曼桢并且恋爱了。然而,到了后面,世钧并不知道,他比叔惠还要糊涂。叔惠和翠芝多年的牵绊,世钧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最后世钧还和翠芝成为夫妻。
恋爱中的两个人,交流方式有独特的表达方式、肢体语言、语言特质。其实在爱情里,并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两个人是喜欢对方,各自就像海豚一样发射着爱的频率,去吸引对方。把就像聊天说话的时候,有些梗只有对方知道,两个人在同一频率,其他人自然就看不穿。有热烈的表达,有相思的传递。这也就不奇怪,世钧跟叔惠,都认为对方糊涂的事情了。
看了很多张爱玲笔下的爱情,悲凉一开始世钧跟曼桢的爱情,让人感到温暖。因为家境的原因,曼桢大学生毕业以后,除了本职工作,还要在下班以后做好几份兼职。曼桢这么忙,他们只有忙完一天的晚饭时间,才能见上一面。晚饭时间,见上一面,虽然跟一家子的人围坐在一起,但这感觉依旧是很温暖,很让人羡慕。
在曼桢和世钧的感情里,并没有很多甜言蜜语。大冬天,一对恋人在小巷子里第一次牵手,一种甜蜜的温暖从心底溢出。
曼桢:“早上还蛮暖和的,怎么现在变冷了?”
世钧:“是么。”
世钧:“已经冷了。”
世钧顺势牵住了曼桢的手,两个人在人来人往的小巷中,一点难为情,一点羞涩地低下了头。再多的问候,再多的热水,再多的暖手瓶,也比不过,被恋人捧在手心的温暖。在这熙熙攘攘的小路上,两个人牵着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这个场景,带给每个读者和观众,一丝丝初恋般的甜蜜和清新。这个片段回看了好几回,即使知道了结局,多少次回看,温暖和憧憬萦绕在心头。
他们的爱恋都在行动上,在生活的点滴里,一开始就不太需要用语言传达感情。他们之间更多的是用眼神、表情,用心去体会, 猜度对方的意思,在互相猜度的游戏中,读者也感受到了快乐和甜蜜。曼桢的几次脸红,虽不说话但多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意思。这或许在世钧眼里,这就像徐志摩诗里的“ 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甜蜜温馨而美好。
曼桢为世钧打毛衣,为世钧买手套,给世钧写信。世钧用自己的工资,送了曼桢一只戒指,没有很多甜言蜜语,世钧只想这辈子好好照顾她。再后来,世钧回想起曼桢的大衣后面有补丁,常常站在墙后不想别人发现。世钧向曼桢承认:“那时候就想着,结婚以后一定要对你好一辈子,让你不受苦,不受欺负。”然而,这一份爱,经历太多磨难,太过沉重,时过境迁,即使相爱,也难以挽回。
豫瑾的出现,成为世钧心里的假想敌。尽管没有明说,但能直观地感受到世钧把豫瑾当成了“情敌”。豫瑾是医院的院长,在曼桢的姐姐曼璐结婚以前,曾跟曼璐有一段朦胧的感情。曼璐已经成为人妇,豫瑾和曼桢见面时的投契,也让曼桢家人觉得曼桢跟豫瑾有发展的可能。连曼桢自己都在心里想,如果她先遇到豫瑾,然后再遇到世钧,会是怎样的情况。但她心里很清楚,她还是会喜欢世钧的。对于豫瑾,曼桢只是顾及到姐姐,才会对豫瑾如此热情。
豫瑾是曼璐心里的一道坎,是一个永远也放不下的巨石。曼璐婚后再见到豫瑾,豫瑾为曼璐能找到找到了好人家而真挚祝福,但当被曼璐告知,她还深爱着自己,豫瑾毫不犹豫地戳穿曼璐,没有给她留一分情面。正因为心上人豫瑾冷箭一样的态度,让曼璐不由自主想要和比自己小几年的妹妹曼桢作比较,这激起了曼璐心里极大的不满。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养活大大小小一家人,自己不会放弃爱情去当了舞女,以致到了适婚年龄找不到归属,还失去做母亲的权利,剩下一具柔弱残破的身躯。可悲的是,连家人都认为她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想过要回报她感恩她。
这后来,曼璐就像被豫瑾刺激到了一样,想要去报复妹妹。曼桢被曼璐因病骗去豪宅里,曼璐生不出孩子,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对自己的妹妹有好感。为了挽留丈夫,她出谋划策,让丈夫跟妹妹生孩子。曼桢被自己的姐夫强奸,软禁在房间,与外界失去任何联系。豫瑾也许就是压垮曼璐内心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丈夫花天酒地,人品粗略,动辄施暴,这连环的打压下,才激起曼璐内心压抑已久的魔性……
再看看此时的世钧,在世钧的世界里,曼桢突然就失踪了。他到处去找曼桢,到曼璐家询问曼桢的踪迹。曼璐把世钧送给曼桢的戒指退回给他,“曼桢说,就知道你会来找她,她让我把戒指退回给你”。有时候,相爱的两个人明明已经近在咫尺,就在曼桢背对着的窗户外,沈世钧落寞地走过,停住,然后继续,渐行渐远,他们就这么背对背地错过了心里想着念着那个人。可恨两人有情,天不随愿,就这样擦肩而过。
世钧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在爱情里糊涂了。寻找曼桢无果,他心里甚至已经认定了曼桢已经嫁给了自己的情敌豫瑾。他幻想着曼桢成为了院长夫人,不再拮据地生活,也不用下班后兼职几份工作,辛苦养家。他甚至想到了,如果没有遇到自己,曼桢或许不会经历自己带给她的冷眼和伤害,或许顺顺当当地当上院长夫人,从此生活一帆风顺,让人艳羡。是的,他真的就这么想象着,曼桢嫁给豫瑾,得到幸福。
世钧的软弱和糊涂,也就暗示着,即便没有曼璐从中搅和,即便他和曼桢顺理成章在一起结婚,也不会得到幸福。他的软弱和糊涂,让他在这段感情里不敢坚定曼桢对自己的真心,让他变得很敏感也很自卑。一旦感受到外界不安全的威胁,他首先会做的便是屈服。屈服于家人对曼桢家世的看不起,屈服于曼桢是不是舞女的道德问题,同样,也屈服于他相信曼桢已经嫁人的想象中。
错综复杂的婚姻与各自的悲剧
在《半生缘》里,细看发现,他们结婚的理由都不是因为恋人相爱。曼璐因为上了年纪才跟鸿才结婚,曼桢因为孩子跟鸿才结婚,世钧因为顺手跟翠芝结婚,叔惠因为想报复而跟纪家女儿结婚。看到这儿,婚姻仿佛是另一个悲剧的门槛,因为年龄、孩子、顺手、报复,不同的是各有各的理由,相同的是,大家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迈进了这道门槛。幸福与否,答案是否定的。
他们心里清楚,自己的婚姻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的另一半也不是自己深爱的。但他们都在为自己做出选择,在已知的条件中做出最好的选择,同时也是最大的妥协。人生总有那么一次成熟,在自己无法挽回的事情上,学会妥协,做出最好的决定。然而,这一次成熟,对每个主人公来说,代价实在沉重。
曼璐和鸿才,是带着各自的委屈步入婚姻。鸿才觉得自己娶了一个舞女,今后的生活就会被别人看不起,他觉得为了曼璐,他牺牲的是自己的将来名声觉得委屈。而曼璐是觉得自己是到了年纪不结婚,迫于逼婚的压力,又是舞女身份,才选择的他。不管她多么清白,也会被这一份职业烙上不好的印记。
不仅是对自己的委屈,还因为鸿才不愿与她正式结婚,曼璐勃然大怒。婚姻的开始,曼璐还是可以靠自己拴住这个男人——这个她未来生活的精神和金钱的依靠。后来她发现,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尊重她,把她当做妻子。迈进婚姻,却是迈进另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充斥着家暴、虐待、侮辱、仇恨、伤病,深不见底。曼璐完全可以通过离婚挽救自己,但是她骨子里放弃并排斥这种想法。因为她认为自己不再年轻,在世俗之下,一旦离婚,她将一无所有,甚至身败名裂,无处藏身。
相比之下,世钧和翠芝应该是最让人羡慕的一对。中国人结婚自古以来讲的就是门当户对,世钧和翠芝这对青梅竹马,两家人相互认识知根知底,又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和势力。既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又是强大的经济基础,婚后有新房,育有一对儿女,这样一对夫妻,在现代人看来,也是让人羡慕的。
然而关上门,各家都有各家难念的经。翠芝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控制欲强,对世钧有着诸多的挑剔,性子一急做事就会杂乱无章。世钧的心里想着曼桢,翠芝的心里想着叔惠,多年同床不过异梦。翠芝一直认为自己跟世钧在一起十多年,一直宣称自己“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丈夫最喜欢的是火腿汤。相比于叔惠,翠芝与他见面不过三次,多年来一直牢记叔惠不喜欢喝国酒,这一点连叔惠多年的好朋友世钧也不知道。当叔惠在美国留学归来,翠芝跟叔惠一起饮酒,共诉心声,忍不住落泪。即使外人看来世钧跟翠芝是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但毕竟枕边人只是外人看起来条件合适,自己喜不喜欢,爱还是不爱,只有自己的心里清楚。
十四年过去了,曼桢和世钧再次重逢。曼桢多年来幻想着有朝一日,要把自己的委屈,承受的一切惨剧都告诉世钧。这当中掺杂的,不仅是经历的痛苦,还掺杂着多年来曼桢对是世钧的思念之痛。终于到了那一瞬间,讲给了沈世钧听:“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把这些事情全告诉他,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来都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现在她真的在这儿讲给他听了,却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再也回不去了。
最是平淡的口吻,最能反衬出曼桢心里的不平静和不愿放下的痛苦。爱得有多深,不计较就会有多痛。这种痛苦,投过了屏幕,投过了纸张,传递给每个看到的人,穿透到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神经。曼桢的心里在滴血,而世钧知道,再多的语言也是单薄无力。他不能挽回局面,也无法改变这样既定的事实。
我有些温柔,只有你能体会。你有些坚强,只有我能读懂。人类构造的独特,也造就了深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会产生许多奇妙的化学反应,最常见的就是产生让人喜悦的多巴胺。人们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叔惠眼里,翠芝温柔善良,体贴聪敏。在世钧心里,曼桢温暖坚强,温婉美丽。殊不知,人的身体就像有很多开关,要遇到懂的那个人,身体才会把这些神秘的开关自动连上,含情脉脉中自有款款温柔。
这是一段爱情故事,一段持续半生的缘分。《半生缘》寄托的是张爱玲对爱情对婚姻最好的诠释。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温暖有喜悦,有期待有惊喜。纵然有惋惜有无奈,但不可否认,他们都活在了最好的时光里。在爱情的小船里,每个人都在赶着趟,爱情的旅程跌跌撞撞,潮涨潮落,还会有暴风雨龙卷风的袭击,充满各种不可测的危险和困难。然而时过境迁,十多年以后,世钧依然深爱着曼桢,曼桢也依然爱着他,叔惠和翠芝见面,依然心跳加速激动不已。只是相比之下,张爱玲与胡兰成一纸婚书上写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却像是一朵开在尘埃里的花,在爱情中慢慢凋谢。
我们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悲剧,也无法在灯红酒绿中回到最初的平静。只是上天早已注定,于千万人之中,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遇见了最好的彼此。
还是希望,更多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多的爱情经得起时间和距离的考验,一起携手共进,一起经历更多美好,一起走过漫漫的星河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