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金忙完所有事情已经9点多了。
他回到家,看到养母开着音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面前是一瓶见底的勃艮第红酒和一本散文集。
小金大学一毕业,养母说,这回换你工作了。她笑着说,而我,再也不要工作了。小金说,好的,我要开始养你。于是快五十的养母推掉了所有工作。她开始赋闲在家,也不管身体是否吃得消,就过上了年轻时一直想要的“醉生梦死”的生活。
小金将她横着抱起来,养母既瘦又轻,她在小金怀里醒来。
你放我下来,她推掉他的手,我自己走就行。
小金放下她,她在沙发上重又坐下来,“我活到现在,别人一直觉得我是十足的大人了,但我心里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年轻女孩”她有些失落的说“我以为我20岁和如今的自己比,唯一的差别不过是更漂亮了而已”她看着小金“但今天我突然觉得,我原来也变老了”她的神色黯淡下来。
“没有的事”小金说“我让你难过了”
她笑着摆摆手,“我至少也得比20岁更勇敢面对现实才行”
小金无奈的把酒瓶的盖子拧上,转变话题问,你晚上吃过饭了吗?
不饿也不想吃。养母仍是沮丧的表情。
那我煮些夜宵给你吃吧。他转身去看冰箱有些什么食材。
过了许久,他听到养母的叹息声,这么多年,反而是你一直照顾我。
小金没有说话。
他第一次遇到养母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女人。
那时她四十多岁,在小金数学老师的家里,她们第一次见面。
小金的数学老师是一个单身汉,生活的十分散漫粗糙。小金帮他收拾房间和做饭,他辅导小金整个初中乃至高中的课程。
晚上,因为老师的朋友,后来成为小金养母的女人过来了。小金又特定多炒了两个菜。那天晚上,虽然小金还是个学生,但是他们一起喝了酒,热切的谈论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后来小金去洗碗的时候,听到喝醉酒的数学老师对着女人说:很有天分的男孩,也很可怜,上到初三就只能回老家了,在这里无学可上。
女人没有说话,点了根烟,过来一会她吞吐着烟雾说,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出差,她说完拎着包就往外走。留下数学老师那句,你非得要这么漂泊吗,在身后飘荡,显得很空落。你还要逃多久,他喃喃的说,醉酗酗的歪倒在地上。
小金想他们之间该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但他没想过他会和那个女人产生什么关系。
但几次见面之后,有一天,那个女人把他单独叫到阳台。
她说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小金摇摇头,可能会回老家。
那女人问你的老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小金再次摇摇头,他说我很小的时候离开家,我父亲说那是一个很贫困的地方,人们穷的没办法,只能四处流浪。
女人于是说,把你故乡的地址告诉我,下次我代你回家去看一看。小金吃惊的看着她。
等到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她果然带回了小金家乡的消息。
她说那是一个比贫困更可怕的地方。她将一把大枣放在小金手里。小金听父亲说过他的家乡是一个盛产大枣的地方。他将枣子塞进嘴里,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大枣,蜜一样多汁的甜。
但是女人说,很好吃对吗?如果你回去了,就将像这些大枣一样,再好也会被埋没。那里的枣十分廉价,人也活的很卑微。
小金感到很沮丧,因为他同时意识到,他的故乡也许不只是物质贫穷而已,伴随贫穷而来的还有永无止息的绝望。
那女人看着他说,你去问你的爸爸,问他愿不愿意让你做我的养子,如果我收养你,你就可以获得上海户口,也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小金诧异的看着他,他知道他的父亲不会为此难过,只会觉得看到了希望。
小金的父亲当初给他取名字的时候,是有一些烦恼的,他自己叫做金银财,弟弟叫做金银宝,妹妹叫做金银富,等到给儿子取名才发现,金银财宝等好的字眼都叫自家兄弟姐妹用完了,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给孩子一个好的开端。
于是,最终叫做金士金,寓意金子终究是金子,终究会发出璀璨光芒。这当然是小金自己的朴素理解。对于自己是否是金子,又如何发光这一点,金士金一直不得要领。
在他迄今为止的愿景里,不显眼是他从小到大的诉求。
不是那个住在破旧砖房里穿着引人倪眼的孩子;也没有什么英雄主义的奢侈梦想。有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一件躬耕半生的工作,使他在黑夜来临之前可以栖身遮蔽,不至于被夜晚四处游弋的不安所吞没。这就是他关于生活最好的祈盼了。
小金还记得少年时父亲去亲戚家,醉酒很晚归家的那次,放学回来没有钥匙的他,在夜晚十点多的时候,和纪佳敏坐在被夏日炙烤了一天的屋顶上,在余热里望着远处公寓里闪烁的灯光,从透明玻璃里,他们能看到有人在看电视,看到温馨餐厅的一角,看见晾晒衣裳的阳台。
那些鎏金般的万家灯火,在夜晚折射出令人歆羡的光,在白天他们不过也是钢筋水泥搭建的城市空壳,但一到夜晚有人憩息其间,有人在做饭,洗澡,笑谈,有孩子在无忧无虑的嬉闹睡觉,它们就放射出足以攫取全部能量的引力,让金士金这样自尊心爆棚的男孩也会两眼放出流浪猫的渴求和悲伤。
纪佳敏对金士金说,我也想有一处那样的房子,我也想有自己的卧室,她指了指远处橘黄色的灯光说,我想有那样一个家,阳台种满花草,我在清晨的阳光中睁开眼,觉得很安全。
她说完低下头,好像自知那是多么遥远。
那段时间纪佳敏的母亲在上夜班,每天晚上她一个人睡在狭促的砖房里,风吹草动她都会醒来,多年以后,她仍旧无法在夜里睡得安稳。
但这些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和生存相比,睡的不踏实微乎其微。
在纪佳敏说出梦想的那一天,金士金握了握他的手,那天夜里,她们睡在一起,在一张光秃秃的床上,两个人分隔两边,各自守好自己的角落。
他们从来就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她们从一懂事,就仔细丈量过自己的生存空间,以及脚下的土地。多走出一步,就战战兢兢,害怕没有回复之地。
金士金被养母带回这里时,收养手续还没有完全办理下来,但是养母说先搬进新家适应一下环境。这句话产生的巨大内心波动,金士金简直无法形容。他这种孩子,能被周围环境所接纳就感激万分,谈什么适应不适应?有人会对环境产生不适感,进而提出苛求,这是小金想也无法想到的事情。然而他决定不表露。
养母说,这一切你都还适应吗?
嘴里擎着食物的他默默点头。
“若有不适应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养母盯着他的眼睛,他尽量克制着不露出过多神色,他惴惴不安的担心,如果自己太过高兴或者稍有不满,会不会下一秒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不可逆转的发生改变。他于是镇静又有些漠然的注视着一切,他崭新的生活,他甚至不会去问一句问什么,和过去的生活割裂,他也来不及表露一丁点的遗憾和伤感。
偶尔得到好东西的时候,不动神色的孩子才能留住。这是他长久生活的经验所得。
然而,金士金下意识的握了握拳头,如果有人胆敢破坏这一切,他也不介意为此拼死一搏。事实上,他望着玻璃窗上自己那张疲惫又警醒着的脸,分明在黑夜里透露着亡命徒的神色。这幅样子,让他自己也不由的心生苦涩。
他打开电脑,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他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回邮件的时刻。
大约三天前,他在日本收到田一川的邮件,那时他已预订了回国的机票,然而那还是一张一个月后返回上海的特价机票。他没有想过如此仓猝的回来,但邮件的内容太过醒目,他甚至来不及和同学导师,挚友告别,就匆匆踏上最近一班回上海的航班。
那封急急如玉令的邮件如下:
Dear,小金君,(吐舌),你在日本多是被这么称呼吧!
写信给你没有别的事情,前几日拜访了师傅,她说你过段时间就会回来。许久没有见你,甚是想念,怎样,回来后聚一下如何?对了,你还在继续小说创作吗?上次你说的对日本悬疑小说进行研究的工作进度如何?自江户川乱步后,我已许久没有读过有意思的小说啦。当然,我相信未来你一定会创作出很好的故事。PS:还记得两年前你感兴趣的那个命案吗?我最近刚从一个警察朋友那里得到消息,当年那场火灾里,有一个老妇人存活了下来。听说一直在接受康复治疗,最近意识也渐渐清晰了。估计会提供很有价值的信息。当时你不是想把这个案件当作素材吗,这是很好的机会。
10月15日
田一川
写邮件的人,田一川,是养母曾经报社的见习记者,当然,他做见习记者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跟养母四处采编,打杂兼学习采访技巧。他邮件里所说的事情是指两年前发生在上海广良路777弄别墅群的一场漫天大火,当时火灾发生在凌晨两点多,人们正熟睡的时候,所以等到火势迅猛,引爆液化罐,发生剧烈爆炸时,大火已形成了一条长龙,向周边开始恣意肆虐。即便最近的消防车15分钟之内就赶到了,但等到明火暗火全部湮灭,也是第二天中午以后,并且别墅群里除重灾那一户,周边几户人家也深受其害,损失惨重。
所以,你可以想见,第二天中午,那条路上聚集了多少人,有记者,有附近居民,还有维持秩序的警察。金士金的养母一早接到电话,就赶来了。同行的就有那个实习的记者。后来,对事件感兴趣的小金为了了解第一手情况,不得不对这个年轻的小记者谎称,自己正在写一本悬疑小说,里面恰巧有关于火灾的部分,而这次事件说不定能成为很好的素材。
因为据媒体报道,这场火灾的原因是有些蹊跷的,虽然事后做过多次调查,火灾的原由已确定为是由厨房煤气失火所引起,但光是在凌晨做饭这一点就很难说得通,更何况据小报消息透露,买下这幢别墅的主人似乎也不是一个普通人,表面上看是中规中矩的在沪商人,但似乎背后颇有些黑道背景。接着不久,就又有报纸透露称,从街坊邻居那里得到消息,有人曾看到有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散步。再后来,从现场找到的两具烧焦了的尸体也已经得到了证实,一具确认为房主,另一具是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的女佣。而女人和孩子,确乎蒸发了。
但所有的推测也就此戛然而止,因为无论是警方还是媒体,既无法找到进一步的证据和讯息,也没有再提供进一步的推论和消息。
小金曾和小记者对这件事做过很多次的讨论,当然,是在养母不在身边的时候。事后,小金为证明自己确实只是对悬疑侦探有兴趣,还连夜赶制了一篇悬疑小说出来。小记者看过之后立马折服,他从此比小金本人更坚信,小金一定会创作出无数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好故事,只要有多一点的素材。
所以,在小金之后远赴日本学习设计时,他还再三交代了,同时不要忘记对日本的悬疑小说做一番研究,松本清张,横沟正史都是很好的榜样。他说的这些作家和他们的著作,后来都成了小金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养料。但具体去研究,小金也不过是顺嘴给他说过一次而已。
现在小金特为这件事赶回来,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急切。于是两三天后,他才特意在凌晨一点多回邮件称:
因为有些急事,提前赶回上海。看到你的邮件,很抱歉回晚了!刚处理完所有事情,明天恰好有空,不然见一面如何?我也很想念你,为你带了东野圭吾最新的小说!
他点击发送,看着荧幕空泛的光有些忐忑。他没有想到当年那场漫天火灾里竟然会有人活下来。而警方一直对有生还者这件事三缄其口的,难道他们察觉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