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走了,是在母亲走了十年之后。
这样,我成了真正的孤儿。
回到故乡,走在门前的小路上,父亲的脚印还依稀可辨,苍狗白猫依然迎着我摇尾慢步,但父亲缺席了,每一次都是他老人家和我说着庄稼的话,轻轻地呵斥着宠物,走进院子,走进他住了近六十年的老窑洞。
他盘腿坐在热炕上,冬天的火盆烧着浓浓的砖茶,热气朦胧了屋子,茶水啵啵作响,老旱烟烧在长长的烟管里,吞吐在父亲的鼻息里。我坐在桌前听父亲一句一句地说家里的事、庄里的事。喝茶的时候,父亲不要我帮他,说我手嫩,是写字的手,烫坏了咋办?说他的手皮厚,不用垫毛巾,茶缸里的茶吊着长线落入两只杯子,我说我不太喝,怕苦。父亲说,苦的才是茶,你要多吃点儿苦。
我硬着头皮喝,现在似乎不习惯了那种味道,城里人说,这种茶碱太重,伤肠败胃。我怕,就慢慢地呷。父亲嚼着烤炊饼,顺便掰一半给我,说就着烤馍喝酽茶,连神仙都眼热的日子呢。
2
对面的山高而陡,一直是我家庄园的庇护,当然也遮挡了日出,我小时候的冬天一直等太阳,那时候很讨厌这座山,希望有个愚公给它移了去。多年后的今天,山还是山,只是被剃了头,那是石油队干的,说是山中有油,结果开采了半年,无果而返,留下了半拉子秃顶,但山腰却开了一条八米宽的新路,倒方便了我的往返。每次从山腰走过,家园就呈现在眼前,雪白的砖墙,宽展的院子,父亲坐在门外晒太阳,孩子们在院边戏耍,槽头倒沫的黄牛和微睡的麻驴悠闲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雪兔分层住在笼子里吃玉米粒,屋后的烟囱冉冉升起一股股白烟。这才是真正的家园!而今没有了父亲,这些跟谁说去?这些是不是真的,我都怀疑起来。走在院子里,觉得一切空空的,兔子眼睛红红的,像刚刚落了泪,蜜蜂一层一层落在地上逝去了,父亲在那边日子过得可好?我好久梦不到父亲了。
3
这块田里,父亲工作过半个多世纪。我跟在父亲后面,捡拾没有淘尽的土豆,父亲跟在牛后面“呃,呃”呵斥着大犍牛,有时候轻轻用鞭梢抽打一下牛胯子,牛眨一下眼睛紧走两步,然后又恢复到悠闲的匀速运动状态,父亲也不再勉强,对我说,热不?看你脸脏得像个敬德,我笑笑,知道他疼我呢。一只喜鹊飞过来,父亲说,你看这只喜鹊渴成啥了。我说,为啥不喝呢,小河里有的是水。
它不能喝的,父亲一边说,一边叫停了牛。我们坐在田边歇工,吃东西。父亲接着话茬说,这是刘秀封过的。那时候,刘秀被王莽追得没处逃,看到一个耕地的人,就向他求救,那人说你趴在耕过的墒壕里,我把你埋住。刘秀很高兴,果然趴在里面,没想到墒壕很深,刚好埋住,终于躲过了一劫。临走时,刘秀问刚才王莽追来时,对着墒壕“叽叽喳喳”叫个不休的鸟儿叫什么名字,农夫说叫喜鹊。刘秀说,它太讨厌了,差点儿坏了我的性命。这种鸟三伏不得喝水。又说,你耕地的这种牲畜叫什么名字,耕的地很深,但刚才踩到了我背上,踩得我很疼。它永远不得生驹。农夫也算个有眼光的人,他觉得刘秀不是凡人,连忙说,它叫骡子,虽然刚才不小心踩了你,但它耕地很攒劲,千万不能断种。刘秀想了想说:宁叫驴配马下或马配驴下,也不叫它下……
天子口里没浪言,从此骡子果然不能生育。我很关心那只喜鹊,看它羽毛焦枯,一定是给渴的过头了。
4
父亲的故事很多,我记不清了,但现在问谁去?我住在城里,却不喜欢城,很想回家,家里虽然没有城里洋气,但有山有水,有田有禾。绿是主色调,慢是主节奏。我经常坐在门前发呆,看对面的山,想象上小学时,每天看太阳从山顶挪下来,挪下来,终于到了那个山头,是上学的时候了,没有钟表,我能毫厘不爽地赶到校园,每次都是踩着预备铃声进的教室。冬天的太阳总是红色的,先是在山顶上染一抹胭脂,我那时就起床,父亲已经从外面忙回来了,他在饲养牲口,浑身落了柴草。一边准备烧茶,一边卷烟。那一次,父亲去耕地,已经走到了院子,我光着膀子,跑出屋门,父亲从怀里摸出贴饼子,分一大半给我,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太不懂事了!那是没饭吃的年月,父亲疼的总是他的小儿子。农村过事,他尽量去,尽量带我去,让我吃酒席去,我上学去不了,他就从席上带回糖果,虽然很少,但那种香甜到今天还包围着我。
5
父亲在我这儿只住过一个月,那已经到了他的晚年。
他得了脑梗塞,走路不灵便,说话也吃力了。我疼他,想尽点儿孝心,妻不在家的日子里,我每日做饭,虽然不怎么会,但尽量选用“上等”食材来弥补我的厨艺,父亲却吃得很香,说没想到我饭做得又快又好,我知道他在鼓励我呢,他一直都是。
我上班时,他就在家里陪着小狗。小狗名叫包子,懂事。但很淘气,跑东跑西,跳上跳下,甚至抓坏了我的沙发。我不心疼,更不能怪父亲没有看好。我每天打开电脑,给父亲播放《西游记》,父亲一看就是一早上,一下午,一整天……看了有十几天,看完了,意犹未尽,我就给他重播,他后来甚至能讲给我听,我就专心地听着……而今父亲去了,谁还给我讲《西游记》呢?小狗包子也已送人,什么是人去楼空,失去了的时候才能刻骨感受。今生,我再也不会迎到父亲住家的日子了?我在婆娑的泪眼中,仿佛看到父亲仍然吃力地讲着唐僧被擒、焦急盼望悟空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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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志、枸杞、秦艽……这些中药草的名字,是父亲教我的,那时我们家有一大群羊。父亲放羊时,我经常跟去。山里的草本植物不下百种,我能安上名字的不下三十种,这全是父亲指认介绍的。现在父亲去了,我走在山野里,看着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不起眼的花花草草,找不到懂它的人,哪些是羊爱吃的?哪个能泡水喝?哪个有微毒?我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山里的一草一木都系着我的心,但是没有父亲的日子里,一切都变得孤独起来,它们似乎都耷拉着脑袋叹气。庄前屋后的田园,栽树的没栽树的,全失了平日的生气,静静地,空空地,像在等待那个远行人,但等不到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桃李花开或麦浪翻滚的季节,他的脚步止于这条小路,那是绝版的脚印,我用手机小心翼翼地拍了一张又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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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去了,我成了孤儿
我成了孤儿,父母去了。
愿你们在那边相遇,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