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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叶——一个能力出色的后辈,我重要的项目经理,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跟我提出辞职,让我愕然。
他说:“老板,很抱歉,我非走不可了。”他的神色淡然,眉眼坚定,可见他已下定了决心。这对我来说多少有些突然但又在情理之中。
他说:“我已经在内心挣扎了三个月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样对您,对我自己都是不公平的。”
他说:“我现在每天一到六点就会立刻合上电脑,第一个冲出公司的大门,甚至还有好几次都因为忘了打下班卡而被扣了工资,没了全勤奖。不过,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不要急,慢慢讲,发生了什么?”我劝他定定心,我不能让他反客为主。而我大概是知道他的要走的理由的。就当是一次离职访谈吧,且听他说说,或许对我有用。我给他倒上一盏茶,茶汤金黄透亮,烟气袅袅。我年年都要备上一些当季的新茶送给我的客户们。我刚倒完茶,毕叶便端起茶盏,一口而尽,我只得再为他续上,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心里有些好笑。毕叶看上去比刚刚坐下时松弛了些,他的态度完全不是来和我叫板,也不是来请求,他像一个久违的朋友坐在我的对面,靠在椅背上,悠悠地讲起来。
“我在公司里干了三年,而三年来都没请过假。他的情绪很稳定,像是在说另一个人而不是他。我每天下班,基本看不到太阳,无论在哪个季节!我想试试不同的人生。”
“毕叶啊!”我不由地笑了一声说,“我记得你今年都没过三十吧,你现在不就是拿时间换金钱的时候吗?”
我看到毕叶一侧的嘴角微微上扬,幅度很小,但我还是注意到了。
“当然!”他说,“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我只是在为自己感到悲哀。您见过下班点上大家匆忙的脚步吗?您挤过闭塞的电梯和狭窄的门禁通道吗?那简直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逃离,多呆一秒都是对自己的辜负。最可怕的还是高峰时期的地铁,甚至连下自动扶梯都要排队,阶梯在脚下嗞嗞作响。越往里走,满世界就只有脚步声,广播声,机械声,人群的嘈杂声,我对此的厌恶感甚至超过了地铁窒息的拥挤和人体油脂的气味。而所有人仿佛目的地都是一样的,乌泱泱的人群又把我推出地铁,拥上自动扶梯,于是自动扶梯又开始响了,那声音更尖锐,像地铁里某个蠢货的手机外放声那样刺耳。”
毕叶顿了顿又说:“无数次我站上扶梯回头看正在驶离的空荡荡的车厢,突然又想在坐上去。天黑得很快,这么多年以来,当我从地铁站出来时,天都是黑的。我会扫一辆共享单车或是搭一辆公共汽车,有时我也会走路回家。哦,那其实不是家——一间两居室的老旧的房子。我住在面南的大间里,另一位朋友住在面北的单间。北间的朋友还没回来,那人总是早出晚归,有时我都不知道他回没回来过,工作日里我们很少能说上一句话。进门还不到十分钟,我算好了时间,快递就会送来一天中的第二顿外卖。我一个人坐在逼仄的厅里,这才我了我一天中最安静祥和的自己的时间。但这时光太过短暂,差不多半个钟头,不管我是否吃完饭,我女朋友的视频电话准时会拨进来。”
“至少你的生活是规律的。并且我们完全是按照《劳动法》执行的。”我摆了摆手,示意公司是无辜的。
“没错,我并没有说公司在剥削劳动力。但工作却是弹性的,而且对我来说恰恰总在弹得最高的时候。是,是我自愿的,我也想实现自我价值!”毕叶慢慢有些激动了,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我不得不承认我很欣赏他的克制和努力,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员工的品质。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留下他。
毕叶继续说道:“我和我的女朋友在一起都三年多了,我都没法提出结婚。我不能耽误人家!”
“我也没阻止你结婚啊!等你想要结婚了,我肯定封你一个大红包。”我总算找到突破口了。
“结婚?我拿什么结?您刚刚没听我说吗?我天刚擦亮就要出门,天黑才到家。哦,对了,我刚刚也说了那不是家,只是一个简陋的出租屋而已。我和我的女朋友分别在城市的两端,因为工作的关系无法住在一起,当然她的父母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我们只有周末才能约会,吃一顿饭,看一场电影,然后偷偷在连锁酒店里过上一夜。”毕叶说得坦然,对男女之事毫不避讳。
“是你女朋友的父母提的条件太苛刻吗?”我笑着问道。我常听到女方的家长提这样那样的要求,实在是棒打鸳鸯要不得,但又一想也是人之常情,旁人无法苛责。
“她是家里的独女,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我能理解!”毕叶一下子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上说,“关键是我的生活一团糟。我每天的饭,我都看不到它的制作过程,天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没办法,我不得不吃!其实我也不算是最糟糕的。我的另一个室友,我有至少一个月没见到他的人影了。我的天,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而活着!”
“谁不是一开始都是吃些生活的苦。”我说,“我那时候,连外卖都还没有呢。”
“这我能忍,我也知道我这个年纪是该吃苦拼搏的年纪,但有一件事很奇怪,让我觉得难受。”
“什么事?你说!”我倒有些好奇。
“您还记得半年前那个展会吗?”毕叶问我。
“记得,怎么了?”我就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是一场领域内的国际性年会,与会者都是业内各链条中的一环,来自全球各地,当然绝大部分还是国内的企业人和专业,而演讲者都是各中翘楚。我把公司所有的项目负责人都拉去参会了,毕叶也是其中一个。
“您知道,我们主要是去见见各个客户的,会议上讲得什么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去会场,也就是和几个朋友见见面。”毕叶说。
“没错,那又怎么了?”我追问到。
“您听我讲下去。”毕叶皱着眉头继续说,“几个行内的朋友见我都是客客气气的,还要我照顾他们生意,还有一个要挖我去。您知道,我一心为公司的利益考虑。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我一向知道你对公司的忠诚,因此我一直很欣赏你。”我说,“所以说你是找到了新的下家了?”
“绝对没有!”毕叶的语气很坚定。
“那是为什么?”
“那天您没在。”毕叶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徐徐道出,“我回到展位上站着,实际上那个时间段是丽总排的班。我像其他人一样,对每个来我们展位上的人都笑脸相迎,发资料,发礼品。郑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晚上有没有约人?没有。我回他。然后,他就说那么晚上一起,他约了几个客户,都是朋友,也教你认识认识。”
“那不是很好?”我没听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您难道不知道吗?”毕叶惊呼了起来,“我当时的领导是丽总啊!说起来郑总不过和我平级,只是公司元老,我才这么称呼他而已。我说那我跟丽总打给招呼,郑总却说不用,向我一挥手,招呼我去到会场外抽烟。”
“也没什么,都是为工作。”我说。
“那是他的工作。”毕叶强调说,“那个晚上,我和一群陌生人挨个推杯换盏,回到酒店房间后思来想去,最后我竟然连一个人名都叫不上来,实在奇怪得很。”
“工作应酬总是难免的。”我笑着说,“谁又没在职场上陪过酒。这就是中国人的酒桌文化啊。就为这,你就要离职?”
“当然不是!后来您对公司架构进行了调整,我连人带项目跟了郑总。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我要他承诺不会为难丽总。他承诺了,就像承诺请一顿饭那么简单,但他终究食言了。”
毕叶的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其实,说到底,我就是逼走丽总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别无选择,只好在新领导下面继续干。可是丽总一走,郑总就变了,说好的绩效没有了,一堆堆的破事压在我我们几个人身上,我们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同事们都有怨言,我也不是第一个走的人。我感恩公司的栽培,但实际上是丽总的栽培。毕叶深深叹了口气,我读到他的眼神里是懊恼和无奈。
我还是太年轻了,也太混蛋了。”他说。
“政策的事老郑跟我讲过,公司有公司的难处,我们还在调整,相信不远的将来,大家都能看到公司的积极变化。”我向他解释道。我的公司成立了八年,虽然表面风光,但实际却是一步一趔趄,生死只在片刻之间。
“但公司没少发你们一分钱吧,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也尽可能地补足你们。你自己说说,是不是这样?”我问道。
他看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继续说:“不管怎么说吧,我想我是对得起公司的。就这样吧。我是凭着自己的职业操守才坚持到现在,是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我恰恰觉得你欠考虑,虽然人可能会有很多个职业经验,但并不是每个职业阶段都能给你带来价值。”我说。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伎俩,“或许是吧。”他说,“我承认在您这我学到了很多,但我无法再忍受公司内部异样的眼光。就说郑总,他能有今天,我算是有功的,但他现在却板着个脸对我形同陌路。这是赤裸裸地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没那么严重,老郑不是那样的人,或许那天他有事。”我尽可能地做着和事佬。
“我也纳闷,心想不应该啊。直到五个月前,我才知道,是因为公司要架构调整,他才想着拉我过去,我正执行着公司的大项目。我还是阅历太浅,轻信了他的话。我终是对不起丽总,她可是我的伯乐,而我却成了她的掘墓人。郑总,他会什么?比丽总差远了,他不就是靠他下面的团队吗?公司的大客户、好项目都在他手里,就因为这样他就以为可以在公司为所欲为了,我跟您说吧,其实他都不懂,他浪费了太多公司的资源,牺牲了无数公司的利润。”毕叶愤愤地说道。
“阿丽是可惜了,她是个强势的人,不肯接受公司的调整,自己选择了离开。老郑也不像你说的,他为公司做出过巨大贡献。我很遗憾地说道。我本想给阿丽一个体面,但这个女人性子太烈。”我遗憾道。
毕叶是她带的人,性格都很像。但公司是一个整体,大家都要为这个整体服务,即使是阿丽,也该服从全局需要。而毕叶之所以转组,我想他一定是看到了更进一步的机会。
“我告诉你,我本来对阿丽有安排,可惜她没有接受我的好意。毕叶——”我说,“你要留下好好干,阿丽的位置迟早就是你的。”
呵呵,毕叶冷冷哼了一声,是不屑的嘲笑。我有些生气了,我苦口婆心的说了这么久,这小子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肠。但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我必须忍下这口气。
“好了,放你三天假休息休息,想想清楚。后天再好好来上班。”我又给他续上一盏茶。我尝试着给小伙子一个机会。
“人生都需要拼搏,你们这样的年纪,不正是努力奋斗的时候吗?你要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在原地踏步,那我告诉你吧,你离被时代淘汰的日子就不远了。或许再过二十年,不,十年,新的一批小朋友们就长起来了,很快就能取代你们。不拼,难道把机会让给别人吗?”我耐着性子劝道。
“我们够拼了,您看看我们干了几个人的活,没日没夜的,我几时抱怨过,就算是我现在要向您辞职,我依然没有抱怨我工作的繁重。”毕叶回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职?”我都听懵了。
“为了生活啊!老板!”毕叶惊呼道。
我想那时,毕叶已经开始怀疑我的智商了,就会像瞧不起老郑似的瞧不起我。
“你现在不就是为了生活在努力工作吗?我说,混到我这个程度上,面子哪有计划重要。”
毕叶摇摇头说:“唉,该怎么说您才能明白!我刚刚说了我还没结婚,家里人都等着,我妈还等着抱孙子,奶奶还想抱重孙呢。可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见过我的女朋友了,就在昨天,她在电话里跟我提出了分手。现在我的生活简直一团糟。”
“我很遗憾!但你还年轻,其实不用着急,事业为重!”我说。
“还谈什么事业,我是丽总带出来的人,郑总在挖我时就知道了。我对不起丽总,在她最难的时候没有帮她。我现在投在郑总的组里,像个半路的干儿子,手上的项目还是丽总时期的,而郑总丢给我的都是烂摊子,他拿我当垃圾桶在用呢。”毕叶越说越激动。
“每个人都要为集体的利益让步,只有公司活下去了,你们才能获得更好的生活,不是吗?”我说。
“我获得了什么更好的生活?就这样吧,我也再浪费您的时间了。我希望您现在就批准我的离职,或者等一个月后我自动离职。随您!”毕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把最后一口茶饮下,突然就笑了一声说:“茶很好,谢谢老板,我第一次觉得茶比碳酸饮料好喝!”
我想他不是怕浪费我的时间,而是怕浪费他自己的时间。
安静的办公室里让我有足够的空间来思考,毕叶若是留下是我的最优选项。我没有向他扯谎,至少我想让他接阿丽的班是实话,只是不是现在。我的管理出现了失误,打破了我的规划,我不得不重新部署,但势必增加公司的成本和风险。我应该小心一些的,但我显然有些托大了。
我给人事部打了一个电话,又给老郑发了条消息。五分钟后他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替你解决问题了,现在就看你的了!”我指了指他面前的那盏空杯说,“毕叶刚走。”
“我也不想他走,这小伙子一根筋。”老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说,“您放心。我会善后的,不会对公司的业务产生影响,出了问题,你拿我是问。”
我回了老郑一个微笑,并给了他一个新盏,倒了个半满。
“别这么说!”我说,“我们是在一个战壕里的。我已经通知了人事部,你的晋升通知明天就会下来,当然也会给你涨薪,但幅度不会太高,你先知道下!”
老郑抿了一口,立刻又放下杯盏说:“谢谢老板,我一定努力,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仍保持着笑容,看着老郑拍胸脯的样子,我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是毕叶那个年纪的时候,也像他一样,对我当时的老板说:“我不会让您失望的。”但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