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识乾坤大 犹怜草木青

我总是静静地期待着春天的到来,也许是十二月,也许是一月,紫荆就开了。一日一日,紫色的花瓣铺满人行道,以为就快落完了,可一抬头,树上也还是拥拥挤挤。或许是开的太久,我总是记不清紫荆的花期,只记得到了三月,我爱的木棉就会盛开。木棉一开,紫荆就真的快落完了。

我的脑子不太好使了,但身体的感觉却越来越灵敏。惊蛰的夜里,我静静地醒来,感觉自己像是土里的虫子,就要破土而出。不记得以前看过的哪本书,管人叫土虫,因为投生在地球上。当时感觉好好笑啊,也不知道作者是从哪个星球用上帝之眼看过来的。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感觉。黑黑的夜,闷得慌。既然睡不着,我就费力地想,人类怎么就那么迷恋权力?从愚氓到领袖,从铁链到战争。作为一只虫子我是如此地无能为力,只能在黑暗里躁动。

我还记得我的家乡,春天来临时冰雪里破土而出的绿芽,也不知爬了多久,终于欣喜地探出头来,弯弯曲曲的一抹绿。生命,是如此地令人震动又感动。

我还记得武汉的三月,汉口的江面上笼罩着烟绿色雾霭。江边柳枝婆娑,一丝一线,烟一样的绿氤氲进空气中。岸边的野草大片大片地蔓延,烟一样的绿点染进江水中。在那片烟绿色之中,有一妇人,弯腰掐新冒出的芦芽。江水浩荡,岸边有垂钓者,远观如豆。

疫情之后,我一想到武汉,就想起长江边上的妇人。我思念着,她指尖的那抹绿色。

木棉花开,我站在石子路上,闭起眼静静聆听。我总觉得,我听得见花开的声音,那是一种奇妙的律动,是生命的舞蹈。英雄树啊,我的英雄总是在春天如期归来。蓝天之下,身姿峭拔,树干上有遒劲的凸起与裂痕,是我爱的人伤口结的疤。我总想抚摸,又不忍心触碰,为什么爱总让人看见伤口,看见疼痛?

英雄之花坠落,是有重量的。不是每个生命都有那样的重量,如同乔峰在雁门关的纵身一跃,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能听见那一声深情的叹息。

我仰望着蓝天映衬下的大红花朵,体会这怒放。这是真正的怒放,是怒放的生命!这是真正的庆祝,是用生命在庆祝!

每一天都有生命在庆祝。也许从一月开始,甚至是十二月,炮仗花在庆祝,九重葛在庆祝,杜鹃花在庆祝。我阳台的小菊花也不甘寂寞,纷纷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用不了多久,鸡蛋花赶场的时候,我那五六岁,刚学会踩单车的宝贝,会把她心爱的白色日本单车扔在草地上,在江边的鸡蛋花树下捡拾落花,兜在她天蓝色的遮阳帽里,仰起肉嘟嘟的小脸儿说:妈妈,以后我的家要有个院子,院子里种一颗鸡蛋花。

然后,凤凰会烧掉半个天空。

凤凰花是怎样一种存在呢?人们常说凤凰涅槃,是在灰烬中重生。凤凰花就是那样的存在,如果你见过她的燃烧,就再也忘不掉。我从前住的小区,江边有一颗凤凰树。有一年六月,我走在江边的大马路上,一转头就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那一树的火焰。

那个时候,我还算年青,留着及腰的长发。牛仔裤,白衬衫,风吹起,长发飞扬,我做梦一样朝着那一树火焰走去,像是赴一场前世之约。我感觉,我生就了灵魂之眼,一见钟情是我平凡人生的英雄梦想。

我是真的还年青。

花落的时候,我不再走那条路。那寂灭,无论多么有意义,都令我伤心。

如果你看见木棉那种执着的怒放,如果你看见凤凰那种肆意的盛放,你一定会惊叹,原来这才是花开!那是用尽全身力气地,毫无保留地释放。

如果你见过凋零,会懂得,那释放,懂得一朵花开的力量。

如果你曾经破碎,会懂得,一个人走过这一季一季,走过草木青青的意义。

已识乾坤大 ,犹怜草木青,说的是温柔,是强大对弱小的温柔,在见过辽阔之后。已知宇宙之无穷,人生之有限,如何不悲悯,怎能不敬畏?已识乾坤大 ,犹怜草木青,说的是慈悲,是众生平等的慈悲,在阅尽沧桑之后。这世界以痛吻过我,所以懂得暗夜里的渴望,一抹绿,一线光,再卑微,再弱小,也是生机,俱是荣光。值得那怜爱与珍惜,怎能去践踏?

已识乾坤大 ,犹怜草木青,隐含着深情与热爱。走过了繁华,甚至是疮痍,以半朽之身,老花之眼,见春风又绿,草木生发,那是怎样一种欣喜!而仍能感知如此平凡的喜悦,觉察到那纯真的赤子之心并不曾失去,灵魂该有怎样的慰藉。天地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人事有代谢,生命有荣枯,见春风又绿,草长莺飞,当知众生有情。以是故,生生不息。

又是三月,木棉花又开。我驻足倾听,又听见那仿佛传自深谷的叹息,我亦以落红掩面长太息。红色,是深情的颜色。

爱过,痛过,求仁得仁。

人行道旁的几颗小叶榄仁,云雾一样翻腾出新绿,那么柔软,那么治愈。哦,绿色是治愈。草地上有蹒跚学步的小儿,身体装了弹簧似的,颤巍巍,随时要扑倒。我的一颗心呀,也跟着那两条小腿儿一颤一颤,暖暖地,就化了,就流淌开来,就想亲吻这世界。

我是,流连岁月久,最喜小儿童。

在春天,在草木的生发里,我看见我的灵魂正一点一点地拼凑。


注:

马一浮《旷怡亭口占》:流转知何世,江山尚此亭。登临皆旷士,丧乱有遗经。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已识乾坤大一联,用现在的流行话语,那真是绝绝子。与“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有异曲同工之妙。尾联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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