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设计复杂生活:为什么复杂是必需的
图 1.1 中的人泰然自若地坐在他那十分凌乱的办公桌后面。他是如何应对这些复杂情况的呢?我从没跟图中的人谈过 —— 他是阿尔 · 戈尔,美国前副总统,他因为他的环保工作而获得了诺贝尔奖;但是我跟很多其他拥有类似办公桌的人谈过这个问题并作过研究,他们的解释是:这些看起来凌乱的东西都是有序和有组织的。这一点很容易检验:如果我让他们找一样东西,他们知道去哪里找,而且找到的速度经常比那些办公环境整洁有序的人要快得多。这些人面对的主要问题是,其他人总是试图帮助他们清理桌面,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有一天当他们回到办公室,结果发现有人帮他们收拾好了所有凌乱的东西,并把它们归拢到了 “ 合适 ” 的地方。这样做的话,原本那些隐藏的秩序就丢失了。 “ 请不要试图清理我的办公桌, ” 他们恳求道, “ 因为你们那样做的话,我就没法找到任何东西了。 ”
我的办公桌不像阿尔 · 戈尔那样凌乱,但是也高高地堆满了纸张、技术和科学杂志,还有那些常见的东西,看起来很凌乱,但显示出一种隐藏的秩序,只有我深谙其道。人们是如何应对这种表面上的凌乱的?答案就藏在 “ 隐藏的秩序 ” 这个词中。对那些不能够觉察到这种 “ 隐藏的秩序 ” 的人来说,我的办公桌看起来是混乱且难于理解的。而一旦隐藏的秩序显露出来并被理解后,复杂的状况就消失了。对我们的科技来说也是一样的,现代喷气式客机的驾驶舱(图 1.2 )看起来复杂吗?对普通人来说,是的;但对飞行员来说,不是。对他们来说,仪器仪表都被合情合理地、令人满意地进行了有目的的分组。“ 为什么我们的科技如此复杂? ” 人们不断地问我。 “ 事情不可以变得更简单吗? ” 为什么?因为生活就是复杂的。飞机驾驶舱如此复杂是因为工程师和设计师坚持了错误的喜好吗?不是。如此复杂是因为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必需的:为了安全地控制飞机,为了精确地导航,保证飞行时间,使乘客在飞行中更舒适,并能够应对在飞行中出现的各种意外情况。
在此,我来区别一下 “ 复杂 ” ( complexity )和 “ 费解 ” ( complicated )这两个词。我用 “ 复杂 ” 来描述世界的状态,用 “ 费解 ” 来描述思维的状态。词典上对 “ 复杂 ” 的解释是指那些拥有很多既错综又相关联的组成部分的事物,这正是我所要使用的含义。词典上对 “ 费解 ” 的解释中有一条次要的含义: “ 困惑 ” ,这正是我考虑在我的定义中使用的含义。我使用 “ 复杂 ” 来描述世界的状态,及我们的任务和我们使用的工具。我使用 “ 费解 ” 或 “ 困惑 ” 来描述人们努力理解和使用某种物品或与之互动的心理状态。普林斯顿大学的世界网项目( WorldNet program )提出了这个观点, “ 费解 ” 的含义是 “ 令人困惑的复杂 ” 。
复杂是世界的一部分,但它不该令人困惑:如果我们相信事情就该是这样的,那我们能够接受,就如同那些拥有凌乱办公桌的人能够看到其中隐藏的秩序一样,我们一旦开始理解其中隐藏的原则,我们就能看到复杂中的秩序和条理。然而,当复杂是任意的和不理智的,那我们就有理由感到恼火。现代科技可以是复杂的,复杂本身的含义既非褒义也非贬义,而令人困惑的就是贬义的。忘掉对复杂的抱怨吧,应该抱怨的是困惑,我们应该抱怨那些让我们感到无助、无能为力的事物,那些让我们难以理解、使我们的控制力和理解力消失的事物。我面对的挑战是在探索复杂的特性时,在欣赏它们的深度、丰富和美时,还要与很多我们的科技中那些不必要的复杂,不理智的、变化无常的特性相对抗。糟糕的设计是不可原谅的。好的设计能够帮助我们驯服复杂;不是让事物变得简单(如果复杂是符合需求的),而是去管理复杂。
应对复杂的关键是找到理解的两个方面:第一个是事物的设计决定了它的可理解性,它是否有潜在的逻辑作为基础?一旦掌握了这个逻辑,一切都会变得有条不紊。第二个是我们自己的一套理解能力和技巧。我们有没有花时间和精力去理解并掌握其中的构造?可理解性和理解力是两个要掌握的决定性要素。主要的难题是理解力:我们所理解的事物就不再令我们费解,不再令人困惑。图 1.2 中的飞机驾驶舱看起来复杂但是可以被理解,它反映了高科技设备所需要的复杂,现代商用喷气式客机用三件事驯服了这种复杂:智能化的组织、出色的模块化技术以及构造,还有对驾驶员的训练。
把科技定义为 “ 运转得不是很好,或者以难以理解的、不明确的方式运转的新事物 ” 是我的观点。更为标准的定义 “ 以人类生活实用为目的 ……” 是来源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 。大多数人好像把持着第一个定义,以至于不把那些常见的东西像盐和胡椒瓶、纸和笔,甚至家用电话或者收音机看做科技产品。然而,它们的确是科技产品,就像我将在第三章里讨论到的,即使最简单的科技产品也能显露出隐藏着的复杂。简单的日常事物也会令人迷惑,如果我们一次性遇到大量的各种类别各种形态的简单事物,各自的工作原理和操作方法都不相同,那么试图找出每个事物的特定操作方式也确实是费解和令人困惑的。同样,一些看起来很简单的事物也会令人费解,因为要正确地使用它们需要具备文化方面的知识,并了解我们所不熟悉的风俗习惯。为什么 “ 科技 ” 的含义会指向那些主要是引起困惑和带来困难的事物?为什么操作机器有那么多的困难?问题存在于科技的复杂和生活的复杂的相互作用中。当科技产品的原理、需求和操作与我们日常的使用习惯、人类的行为习惯以及通常的社会互动方式相冲突时,困难就产生了。我们的科技日渐成熟,尤其是日常科技产品正逐渐与完善的计算机运作方式和世界范围的沟通网络相结合,我们开始进入复杂的互动中。机器有着它们遵循的原则。设计并编制它们的人,大多数是工程师和程序员,具备逻辑性和准确性。结果是,机器经常是由那些受过技术训练的人设计的,他们关注机器的利益多于关注使用者的利益。机器的逻辑被强加于那些不按照这种逻辑来工作的人身上。于是我们之间就出现了物种冲突,因为我们是不同的物种 -- 人和科技产品,我们完全不同,遵循着不同的自然法则,各自按照看不见的原理运转着,躲避着对方,这些原理中隐藏着不言而喻的约定和设想。
图1.3
简单的东西是怎么变得让人沮丧和费解的
想要一个不必要的令人费解、令人沮丧的设备作为实例?来看我的钢琴吧。在图 1.3 中显示出的罗兰钢琴的控制部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费解。钢琴的设置对它的使用者(我妻子)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把钢琴的声音调试到预想的状态,对我们来说,就是需要像在音乐会上演奏古典乐的豪华钢琴那样的效果。这需要很长时间去调试各个部分,因为有很多微妙的细节可以控制,而且每个调节控制似乎都合情合理,所以这个过程还算顺利。可是在这之后,我们会想要去存储调试好的结果,以至于不论何时我们打开电源开始演奏时都是这种效果。存储设置的概念对一个设备来说再简单不过,这是在拥有多种调节和设置项的设备上很常见的操作。这架钢琴的使用者希望怎么样来存储他们的设置呢?来看看用户手册上的文字描述(图 1.3 中示意):
1. 按住 “ 分离 ” 键,然后按下 “ 和声 ” 键。
2. 按下 “ 节拍器 / 计数 ” 键。( “buP” 应当出现在显示屏上。)
3. 按下 “ 录音 ” 键。
即使我的妻子和我存储过很多次设置结果,然而我们依然无法记住操作顺序,每次都要翻出用户手册去完成存储操作。这个步骤是那样的随意和不自然,以至于每次我必须要操作的时候,就算用户手册就摆在我面前,我的头一次尝试也总是失败。这是一架昂贵的钢琴,有着很好的按键操作手感和杰出的音色,反映出音效出色的钢琴所具备的丰富细节,但是生产公司完全忽略了钢琴的控制部分。他们使用了一个廉价的、不讲究的显示屏(看看图 1.3 中显示屏上显示的字符的糟糕质量),尽管他们提供了控制声音音色的按键,但却没有关心钢琴设置的其他方面。换言之,钢琴的控制部分就像是后期才添加的,没有考虑到客户的需求 —— 这相对于倾注在钢琴的音色质量设计上的关注是一个强烈的矛盾。通常,当我看到糟糕的设计,我都会试图想象出是什么力量参与其中而导致了这么糟糕的结果。在这个特定的例子中,我想不出来了。原因是难以参透的,就连用户手册也是莫名其妙的。这是个设计的问题,好的设计师能够想出很多精彩的解决方案来防止用户在需要进行的设置过程中意外迷失。造成令人费解、令人沮丧的系统的主要原因是:糟糕的设计。
当复杂不可避免时,当它反映出世界或者正在执行的任务的复杂状态时,那么它就是可以被容许的,可以被理解的和可以被领会的。然而,当事物令人费解,当复杂是由于糟糕的设计而造成的,带有完全任意的步骤,且没有明显的条理,那么结果就是混乱的、困惑的、令人沮丧的。糟糕的设计带来情感上的痛苦,人们把它与现代科技联系在一起。而好的设计则能够提供令人满意的、愉快的感受。有很多在我们的生活中要求简单化的呼吁,简化我们追求的行为,简化我们所拥有的东西,尤其是简化我们所使用的科技产品。 “ 为什么有这么多按键,这么多控制装置? ” 人们恳求道, “ 给我们少些按键,少些控制装置,少些功能。 ” 他们说道: “ 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一个只能打电话的手机,不多也不少? ” 始终不变的,对简单的需求总是伴随着绝佳的简单的设备和东西作为实例,简单的器具、手工工具或者家庭用品,所有这些都意图展现简单是的确可行的。
在试图减少由当今的科技产品引发的令人沮丧的感受的过程中,许多解决方案都没抓住要领。没有什么高明的诀窍可以举出个简单的例子,并提出个简单的解决方案。真正的难题是,在我们的生活中真的需要复杂。我们追求丰富、令人满足的生活,丰富总伴随着复杂。我们喜爱的歌曲、故事、游戏和书籍都是丰富、令人满足和复杂的。即便在我们渴望简单的同时,我们也需要复杂。真正的困难是,伴随着向往简单的呼声,我们的很多活动并不简单。就拿手机来说:手机需要能够开机和关机(这是一个控制键);要能够拨打电话和接听电话,并能够挂断 —— 这又是两个控制键;如果我们想要拨打一个电话号码,我们就需要 10 个数字键。然而,即使如此也是不够的:能够存储一个经常通话的人的列表和一个拨入拨出电话的列表是很有用的。我们继续增加所需要的操作:拍照,播放音乐,使用扬声器或者耳机接听电话,还有发送短信。即使我们希望设备能够简单,我们也想要它能够做所有这些事情。真正的挑战就是驯服那些生活中所必需的复杂。现实中的活动有着难以置信的错综复杂,伴随着大量相互关联的事物,需要灵活的执行,需要大量的选择。那么我们该如何管理复杂?假设一个案例,一个有 25 个按键的小设备,更糟一些,假设它有 50 个键,那么它一定是令人费解的,对吗?错了!在后面,第七章和第八章里,我讨论了设计的原则,而现在,先来看一下图 1.4 中的计算器。由于那些按键被组织成合情合理的式样,所以计算器并没有令人感觉到特别复杂: 10 个数字键加上 1 个小数点键, 5 个算数操作键, 1 个取消键负责取消数字, 1 个清除键, 4 个记忆功能键。还有 3 个在最顶部的按键负责操作计算机的界面显示。即便有人因没见过而不能理解记忆功能键和负责改变的功能键,忽略掉这些部分,计算器整体上还是完全容易理解的。同样,科技计算器有着 50 个被组织得非常好的按键,就算不能理解所有的按键功能,它依然可以使用。在这个例子中,熟识度和组织性是使之简化的两个秘密。简化的问题在头脑中和在设备上一样重要。就想象一下那些按键被随意地排列之后:同样的计算器马上从简单易用变成了非常难用并令人困惑。不同的组织构造造成了不同的结果。
图1.4世界是复杂的。看看图 1.5 中的旗子,那两面旗子只是位于同一条街的两边,却飘向相反的方向,这是合理的吗?旗子的相对飘动反映了大自然中隐藏的复杂。注意,观察到这两个旗子的情况并没有造成多少恼怒或厌恶,可以当做消遣: “ 我们今天也许不该出门,如果要出门的话,小心今天的风。 ” 这就是大自然的方式:风有时会用诡异的复杂的方式转向。
有些复杂正是满足需求的。事物太简单时,也会被看做呆板和平庸的。心理学家论证出人们更喜欢中等程度的复杂:太简单我们会感到厌烦,太复杂我们会感到困惑。而且,理想的复杂程度是变动的,因为如果我们在一个领域里越内行,就越喜欢复杂程度更高的。这个观点适用于不同的领域,不论音乐或艺术,侦探小说或历史小说,业余爱好或电影。
图1.5
有时候复杂是意料之外的,但又是必需的,就像在运动或法律界,人们摸清规则钻空子的能力引出了更多的规则。如今,法律条款既数量繁多又不够精确,因此即使我们最先进的计算机也不能掌握它们。而在运动界,专业裁判有时候必须聚在一起或请教其他人来决定一条裁定。举个美国棒球运动的例子,这是个相对简单的运动游戏,可是它的规则手册超过 200 页长:有关棒球用语部分的清单加上缩略释义就占了 13 页。所有主流运动的确都有同样的现象。国际足联的足球官方规则手册超过了 70 页长,其中包括了一个 44 页的 “ 常见问题 ” 部分,还附有一个给官员用的 300 页的官方指南。他们网站上最方便的可供下载的 “ 比赛规则 ” 有 138 页。来看一个有关棒球的例子,内场高飞球( Infield Fly )可以为表现出棒球的复杂提供一个很好的实例。对那些不了解这项运动或与这项运动毫不相干的读者来说,下面的文字有可能显得高深莫测,这正好准确地表明了观点。不管你喜欢什么运动,有什么爱好或是从事什么职业,在内行人享受着其中的乐趣时,外行人却在抓耳挠腮,惊讶于一个成年人居然会花那么多时间在这种事情上。我敢保证不管你最喜爱的消遣是什么,其中一定有像棒球的内场高飞球这样神秘的、令人费解的习惯或规则。规则是这样的,如果击球手打出了一个在内场范围内的高飞球,而且一个防守队员在球触地之前接住了它,那么所有正在跑垒的攻方队员必须回到他们的出发点。并且,他们被允许安全地回到出发点。但是规则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机会:假定接球手没有接到球,那么他就被允许快速捡起掉落的球来传杀对方队员使其出垒。防守方很
快发现故意让球掉落是对他们有利的,之后可以快速捡起球来传杀已离垒的进攻球员,将他们淘汰出局。这被视为不公平的行为,由此内场高飞球规则就被采用了 —— 无论球是否被接住,都判定内场高飞球已被接住,击球手自动出局 —— 用来防止那种欺骗手段。这条规则只应用在内场手身上,这就增加了困难,规则中必须规定谁是内场手。为什么规则只应用在内场手身上?目的是要防止内场手利用规则的漏洞故意掉球来使己方队伍受益,那么谁是内场手呢?结论是,即使是外场手也可被看做内场手。规则描述道: “ 基于此规则的目的性,投手、接球手和任何外场手在比赛中处于内场的位置都应该被视为内场手。 ” 那 “ 故意掉球后捡起 ” 是什么意思呢?规则引用了一段官方规则手册的内容作为注释: “ 裁判员负责判定球是否可以被内场手正常地接住 —— 而不是依靠随意的限制,比如草地或者垒线。如果裁判员判定一个被外场手接住的球本可以被某个内场手轻松接住,裁判员也必须判定此球为内场高飞球。 ” 完整的定义加上官方的注释一共用了差不多 350 字 —— 满满一整页。棒球的复杂让我们烦恼了吗?当然是的,然而这种复杂也为人们享受这项运动作出了贡献,爱好者们很享受对于那些难解规则的长时间争论,体育新闻工作者为他们详细的相关知识和能够反驳裁判的能力而自豪。规则的复杂被加入到运动中,而且,这看起来是无可取代的:不论法律或者运动中的规则,都是为了界定所容许的行为参数而必需的。我们的行为是复杂的,有时是反常的 —— 我们的规则手册和法律反映了这种复杂。即便在有些地方,复杂不是被要求的,我们有时还会把它找出来。来看看图 1.6 中的咖啡壶,这种复杂是必需的吗?实际上,制作咖啡正是个极好的例子,来权衡简单和复杂,方便和口味,轻松和在漫长仪式中的满足。制作咖啡和茶都开始于简单的豆子或叶子,它们都必须被晾干或烘干,研磨,然后浸泡在水中来制作。在原理上,去制作一杯咖啡或茶是很简单的,只要简单地把研磨好的咖啡豆或茶叶放在热水中浸泡片刻,之后把咖啡渣或茶叶取出就可饮用。但是对于咖啡或茶的鉴赏家来说,对完美的味道的探求需要很长时间,什么样的咖啡豆?什么样的茶叶?什么水温,多长时间?水相对于茶叶或咖啡的比例是多少才是合适的?对制作出完美的咖啡或茶的探求基本上是相对于饮用它们而言的。茶道则特别的复杂,有时需要多年的学习才能掌握它的复杂内容。在茶和咖啡领域,那些追求方便的人和追求完美的人一直都在争论。你是想要在茶或咖啡的制作仪式中体会奢华的享受,还是想简单地马上喝到,不需要那么麻烦和小题大做?有时,我们会喜欢仪式中的复杂和味道中的微妙之处;有时,我们会想要轻松和简单,不要礼仪和仪式。在简单和复杂的权衡比较中,简单并不一直是胜出者,食物的准备过程是这种情况的实例之一。
图1.6
对完美咖啡壶的探求会带来完美的味道,研究它们的每个点滴努力都是值得的。我们的选择从简单逐渐变为精细。最简单的方法大概是把碾碎或研磨好的咖啡豆放入一壶水中煮一会儿(在很多国家, 3 分钟是个理想时间)最讲究的做法是用昂贵的咖啡机来自动研磨咖啡豆,捣碎,烧水,制作咖啡,还有处理咖啡渣。自动咖啡机的种类还在继续增加,从自动滴流咖啡壶到如今最受欢迎的浓缩咖啡易理包( Coffee Pod )方式,每杯使用一个包装好的易理包,在最短的时间就可制作出一杯咖啡,并且是最方便清理的。喜爱复杂的一个极端的例子就是图 1.6 中所示的奇妙的咖啡壶。把水倒入右边的容器,把咖啡放入左边,点燃右边容器下的火焰,等到水沸腾后,生成的空气压力会使水进入左边的容器,水和咖啡就在那里混合。这时候左边的容器会比右边的重,就会导致一个盖子落到火焰上盖住,使得右边的容器冷却,减少它内部的压力。在咖啡壶的使用手册上说道,这样就会在右边容器中制造出真空效果,使咖啡被吸回容器中,同时由于咖啡从咖啡豆间隙中通过而使咖啡豆被滤出。我不知道这样做出来的咖啡有多好,但是很明显,这个机器本身和这套仪式就是令人满意的主要部分。
为什么要用这样复杂的程序来制作一杯简单的咖啡?仪式总是在增加我们生活中的复杂,然而另一方面,它们提供了文化中成员关系的意义和含义。对咖啡爱好者来说,咖啡制作过程中讲究的仪式增加了生活的乐趣和满足。如果可以不考虑价格和时间因素的话,我们总会喜欢刚加工好的新鲜食物而不是罐头和速冻食品,喜欢刚研磨完冲泡好的咖啡或全叶片茶叶而不是速溶咖啡或茶包。最终,我们大多数人还是依靠时间因素和在社会背景中每件事情的重要程度去选择用哪种方法的。所有的文化都有制作和享用食物的礼仪。在我们吃的时候我们要遵循社会传统:需要用什么器具和去做什么?谁先吃谁后吃?谁为谁服务?这些都隐藏在礼仪中。考虑一下这三种选择:( A )一顿由厨师制作的饭,由厨师手切新鲜食物,煎了需要煎的部分,花费了 30 分钟来准备合你口味的食物;( B )和选项( A )的内容一样,只是你是那个厨师;( C )用在微波炉中解冻速冻食品的方式来快速准备好食物。哪个选项是你最想要的?答案是:要看情况。生活中总是混杂着权衡和比较,在这个例子中包括有时间、精力、价格、味道、做某事的满足感和当天的需求。
有一个衡量复杂程度的方法是以学习相关项目所需要的时间量为依据。然而这个时间量惊人的大,即使那些我们喜欢称之为简单的和 “ 凭直觉的 ” 活动实际上也很复杂、随意,并很难掌握。有些困难的事是由大自然和世界的复杂性产生出的结果。例如,农业的复杂产生于生物学需求的复杂混合:植物、气候的变化无常,它们以一年为周期的循环,还有对家畜的照顾和喂养。准备食物是复杂的,是由于需要把原料 —— 不管是肉类、蔬菜还是无机物 —— 转化成可消化且美味可口的形式。除了这些自然需求之外,人们还强加了社会性需求,例如伴随着准备和消耗食物过程中的讲究的仪式。规则明确了在进餐时什么样的行为是正确的和恰当的 —— 餐桌礼仪 —— 也许是属于非理性的复杂,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但是社会需要它们被学习和被遵守,即使有些人不顾这些规范,他们事实上也遵守他们自己主观上的礼仪。
社会对很多不理智的复杂系统都适应得很好,成年人由于忘掉了为了掌握它们而花费的漫长的学习时间,而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复杂和困难。两个既复杂又令人困惑和费解的复杂系统就是时间的定义和字母表。人类与时间的关系有着悠久的历史。农业和狩猎都遵循着以一年为周期的循环,这引导了历法和计时的发展,主要由祭司来管理。工业的发展创造了工厂,需要很多人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里一起工作,因而钟表变成了一个控制行为的重要手段:什么时候起床、吃饭、祷告、汇报工作,什么时候休息和下班。钟表其实是一个随意多变的机械装置,并不能很好地迎合人类的需要,但它作为计时工具管理着社会。很久以前,每天的时间是由人类的需求来定义的,把白天的时间分成 12 个小时,中午作为第 6 个小时的开始。在北部地区,夏天白天的时长会比冬天长很多,而由于小时被定义为从日出到日落期间的 1/12 长,所以一个夏天小时就会远远长于一个冬天小时。虽然这种计时方法被钟摆的机械连贯性、天文计算法以及原子振动周期所取代,但是把一天分为两个 12 小时的方法还是保留了下来。在 18 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期间,曾有一个把时间单位重新定义成更合理的十进制形式的尝试,显然,尝试失败了。钟表上面有两个很相像的旋转指针用来指示时间,一个指示 12 个单位,一个指示 60 个。许多人抵制把钟表分隔成更简单易懂的十进制显示方式的简化行为,他们反而更喜欢这种旋转模拟显示方式,这种需要花上孩子们数月的时间去学习掌握却依然会出现辨识错误的显示方式。(他们的主张是,这种 “ 模拟式 ” 指针可以使人迅速估计出经过了多少时间和剩余多少时间。)我们描述时间的方法是复杂和令人困惑的,但是社会学会了接受它。字母表创造了另一套非理性的复杂。语言是从说话和手势中自然而然地演化出来的。书写的发明引发了世界各地不同的文明都试图把声音表达成书写符号,结果形成了多种多样的书写方法,而且不是所有的书写方法都能够与语言的发音相对应。有些语言拥有一个字母表,每个符号有一个发音。有些语言有音节表,每个符号发一个音节,通常是辅音—— 元音相配合。有些语言既没有字母表也没有音节表,每个字都是一个独特的象形文字符号,因而学习读这种语言需要记住每个字符和它的发音,这是个持续一生的过程:中文就是个重要的例子。日语同时使用了音节和象形字符,还有两个看起来完全不同的音节表,其实读音却是相同的,这也造成了难题。学习日语需要同时学习两种音节表(片假名和平假名),加上中文的象形文字(日本汉字),还有罗马的字母表也在一些词中或某种情况中使用。
不管哪种语言的读者都必须掌握相应的书写系统,然而大多数成年人都忘记了这个任务有多难。不仅每一个字符的发音要掌握,而且发音经常根据语境而变化,甚至字母的形状也根据大写、小写、手写体(书法体)或印刷体而有不同,还有的是按照字母是在词的开头、中间或结尾部分而有不同的情况。有些语言只在儿童和正在学习语言的人中使用元音符号,在成年人的文本中就不再使用。世界上不同语言的书写系统真是令人惊异的复杂。学习的动力和难度之间的矛盾是很难被克服的。在有些语言中,字符和发音的关系是一一对应、简单明了的,在另一些语言中,这种关系看起来却是奇怪且随意的,英语差不多就是拼写和发音不能对应的最糟糕的实例。
有的语言拥有精心设计过的字母表。举例来说,韩国的韩文字母表就是在 15 世纪由皇帝和语言学家组成的委员会一起精心设计而成的(而后又经过不断的完善,直至 20 世纪中叶成形),拥有 14 个辅音符号和 10 个元音符号。每个字是由 3 ~ 4 个 “ 辅音 —— 元音 —— 辅音 ” 的组合来排列成一个方块形状。虽然最终的结果看起来有点像中文字符,但它是按照字母符号组合成的,这就意味着生词的发音是可以看懂的,这就是跟中文字符不一样的地方。韩国本国人认为这一点学起来十分容易,所以他们声称只要 15 分钟就能掌握韩文字母表。有一本语言学家写的官方书籍名字叫做 “ 你可以在一个早上学会韩文字母表 ” 。看来那些传言太夸张了。举个例子:由 6 个英文字母组成的词 “ 韩文 ” ( Hangul )的发音是由 6 个韩文字母 “ ㅎ ” 、 “ㅏ” 、“ㄴ” 、 “ㄱ” 、 “ㅡ” 和 “ㄹ” 组成的,这些韩文字母分成两个各含有 3 个字母的方块字符后就是 “ 한글 ” 。写这个段落时,我正在韩国的大田市努力学习了几周的韩文和韩文字母表。其他的外国人也确认他们也花了几周的时间来学习。为什么会这么难呢?当然,字母表的确设计得很简练,但所有的语言都有它们自己发音的微妙之处,而且在书写系统中要包含所有的口语发音是很困难的。英文的字母表有 26 个字母,但是英语的拼写和发音规则却是难以置信的复杂:即使母语是英语的人也会犯错。韩文字母表除了它的 10 个元音和 14 个辅音之外,还有 11 个额外的由基本元音组合而成的元音符号,以及 5 个双辅音,这些都有它们自己的规则,还要算上另外 11 个组合辅音的规则。合计起来,共有 51 个不同的符号要学习,而且,即便学者们坚持认为符号的形状不是随意的,据说都表示出了发声或音节的正确口型,但在练习时,这种联系实在是太抽象、太难以捉摸了,至少对我来说,这对我的学习一点儿作用都没有。难学吧?复杂吧?当然是了。不要责怪韩语的复杂:它的字母表确实算得上是所有字母表中最合逻辑和简练的一个,去责怪这个世界吧。语言演变了几千年,都具有简写、外来词、语法和发音的特例,没有什么简单的字母表或音节表能够完全把控住语言内在的复杂。这是所有人类语言的表达方式,拥有出色的表达能力,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书写的发明使我们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提升。书写让知识、思想、故事和诗歌可以流传给他人,使得知识的传播可以穿越时空。正是像书写这样的人造物的发明使我们越来越聪明,包括发明书写和阅读在内的这类事情,让我们变得更有智慧。但是在纸上书写符号与说话发音之间有很大的区别,这其中显而易见的矛盾和复杂性是不可避免的。口头语言很自然,任何人都能学会;书写语言是主观的和变化多端的,学起来很困难,世界上不能够掌握书写能力的人数量惊人。我们表达音乐的方式有着深远的历史根源,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它会简单。对大多数乐器而言,音乐符号被描绘成位于五线谱不同位置上的椭圆形,每个五线谱有五根水平线,音符可以放置在五线谱的上面或下面(有时会增加临时的短水平线来作为五线谱固有的五根线的扩展),以及线上或两线之间。因为线上和线间的位置不能够囊括所有在音乐中使用到的音调,因而其他的符号,升音符号(#)和降音符号( b )也需要被使用。音符在五线谱上的意义是由特定的音乐谱号来决定的,这又增加了复杂度。被广泛使用的谱号有:高音谱号、低音谱号、中音谱号和次中音谱号,所以看起来几乎一样的椭圆符号与谱线组合而成的意义在不同谱号的标志下就完全不同。一个在五线谱最下端的椭圆符号在每个谱号标志下的含义完全不同:在高音谱号标志下发 “Mi” (音名 E ),在低音谱号标志下发 “Sol” (音名 G ),在中音谱号标志下发 “Fa” (音名 F ),在次中音谱号标志下发 “Re” (音名 D )。钢琴演奏者通常使用低音和高音两个谱号,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同时读两套五线谱,每套的发音规则都不同。管乐使用一套由三排五线谱组成的宏大乐谱,其中两排五线谱各负责一只手,而第三排那个则负责脚踏板 —— 通常是顶上一排五线谱使用高音谱号,底下一排使用低音谱号,中间一排使用的谱号则是变化的。从设计上来说,当同样的符号或者操作根据背景情况而有不同意味时,就叫做 “ 调式 ” 显示,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容易混淆和出错的地方(见图 1.7 )。识别乐谱所造成的混淆其实是不必要的。经过一会儿工夫的修修补补,我想出了一个让每个谱号乐段都准确表示一个八度音阶的记谱方法,这样就使每个椭圆音符都一直准确地表示同一个音调,而无须再考虑目前的谱号是什么。然而在网络上查询了一下之后,我发现我可以被列入一个长长的名单里,他们都试图改善记谱方式的缺点。一位 20 世纪很有影响力的作曲家阿诺德 · 勋伯格( Arnold Schoenberg )在差不多一个世纪以前( 1924 年)说道: “ 对创造新记谱方法或从根本上对传统方法作出改进的需求,比它看起来要大得多,很多充满智慧的头脑提出了超出一般想象的出色解决方案。 ”图1.7很快我发现了一个比我的方法更优秀的记谱系统,它消除了由调式引起的升调降调之类的所有困惑,这是一个半音谱,同样采用目前所使用的五根线,但是将所有的音调安排到各自固定的位置上,这就解决了去标记升调、降调、平调的需要,也无需告诉演奏者音乐是哪种调式。在这种五线谱中,最下面一根线表示 “Re” (音名D ),一二线之间表示 “ 升 Re” (音名 D # ),第二条线表示 “Mi” (音名 E ),二三线间是 “Fa” (音名 F ),第三线则是 “ 升 Fa” (音名 F # )(见图 1.8 )。那我们可以把这种记谱系统换成别的吗?不大可能:传统是很难被征服的。图1.8乐器种类繁多,有着各种各样的形状、大小和形式,大多数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有些甚至长达几千年,它们的基本构造来源于早期音乐家对弦的振动、管状空气、薄膜和簧片的物理特性的意外发现,乐器的人体工程学问题则很少被考虑。结果,演奏这些乐器就需要用不自然的身体姿势,比如演奏像小提琴这类的弦乐器需要左手的扭曲姿势,有时甚至是种极大的负担:看看那些管乐演奏者鼓起的面颊,或是弦乐演奏者手指尖上的老茧就会知道。很多音乐演奏者由于在演奏中身体重复的受损乃至受伤而不得不结束他们的事业,尤其是那些键盘和弦乐演奏者。还有许多专业音乐人由于必须长期忍受着非常高的音量而受到了严重的听力损害。我相信要是在现今有人推出在人体工程学方面被质疑对健康和安全有威胁的乐器,他们一定会失败。电脑键盘相对于很多乐器来说算是很温和的设备,它的制造者却还经常因为对人手和手腕的损害而在美国法院被起诉。掌握乐器的演奏很不容易,即使那些看起来最简单的也需要花上几年。比如钢琴,是相对而言简单易懂的,掌握它却是不可思议的难,学习时间数以年计。请注意,对乐器的学习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对器械方面的身体掌握:如何握持,正确的姿势,如何呼吸。许多乐器需要很费劲的身体运用或吹奏技巧,有些需要左右手同时使用不同的节奏,还有些需要同时使用双手和脚(竖琴、钢琴、管风琴、打击乐器)。然而,这许多方面还只属于简单的部分,困难的部分是掌握音乐本身,理解作曲者和指挥的意图,并与其他演奏者的演奏协调在一起。在爵士乐或摇滚乐中,有可能没有印刷好的乐谱,因此演奏者们必须恰当地临场发挥,这些技巧需要一生的时间来练习。即使像开车这样的日常活动,看起来很容易掌握,也是够复杂的,这需要几周时间来入门,然后用几个月的时间来达到熟练操作。还记得你第一次学开车时的情景吗?每件事似乎都发生得太快了,双手和脚要同时操作,同时要注意车的后面、两侧以及前方的物体,还要注意识别和遵守那些不知从路边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路标和信号灯: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可开了几年的车后,这又让人感觉太简单轻松了,人们在开车的时候吃食物、化妆、捡地上的东西,做很多事。简单是一种假象,熟练的司机总认为在开车时会很轻松,但很快在没有任何的预兆的情况下,危险情况就出现了。结果就是,全球每年都有上千万人在汽车事故中受到伤害。开车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易懂的还是费解的?答案是:全看司机和具体情况而定。学习读和写,演奏乐器和开车都很复杂,我们有没有讨厌这种事情呢?不会的。我们并不介意那些适当的复杂。是的,我们的确不喜欢花上一小时去学一些神秘怪诞的机器,但我们很乐意去花上数周甚至数年去学那些在难度和复杂程度上都看起来适当的任务:开车,学习乘法表和长除法规则,还有学习字母表,并且在去一个新国家时学习他们的字母表。想想学习打网球或高尔夫,素描或着色绘画,或是学习一个新工艺,每件事都需要花几个月来学习、几年来掌握。我曾经为了关于最少需要 5000 小时的学习才能变成专家的观点而争论过,那个结论在今天看来花的时间是太少了。如今,按照那些有学习技巧的达到专家水平的人的经验法则,这需要差不多 10 年或者 1 万小时的刻意练习,才能够达到世界级水平。注意在这些时间里并不意味着仅仅是完成操作或演奏:需要的是刻意的、主动的,经常有老师或者教练辅助的练习。达到专家级的表现真的很难,这些任务都有着惊人的复杂。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一个新科技需要 1 ~ 2 小时的学习时,我们就会抱怨,有些人会因为 15 分钟的学习而抱怨,然而我们并没有抱怨那些伴随我们成长的事,比如游泳、滑雪或是骑自行车,它们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掌握。阅读、书写和算术,这些教育的基础都要用几年的时间去掌握,我们应该因此抱怨吗?不,相对这些任务而言,这些时间都是适当的。当新事物的复杂性是适当的时候,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掌握它就是合理的。那些没有必要令人费解、困惑和没有清晰构造的科技和设施,才值得我们去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