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彤云酿雪。不同于年前的忙碌,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影。有家回的已经早早吃上年夜饭,去享受难得的清闲了。有年轻人不顾算得上仍残余一线夕阳的天空,三五成群的点燃烟花。一朵一朵不成气候,怯生生的露出几个小小脑袋。
“嘭啪”
银色、红色、橙色的烟花,从一个中心开始绽放,勉强盖住路灯的光亮,零零散散的触碰不到彼此,就急匆匆的落下。路灯下扬起稀稀拉拉的飞尘,击打在他的帽子上,噼噼啪啪的微响。
他没想停顿,只是急匆匆的往前走。冲锋衣鼓鼓囊的,摩擦时带着轻轻的塑料声。七拐八拐,他从城东的大学城一直绕到旧城区,像个徒有满腔热血的穷小子跨越了半个城,两只手却是空空的。
最后一段路必须由他自己走着去,那个人不喜欢车的味道。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无奈的笑笑,特意减缓自己的速度,想要让这冷风多少吹去一点他身上的汽油味。
“嘭啪”
又走了半个小时,到了一条老街。不知道是不是少年人的火气旺,还是什么,他身上暖融融的,额头甚至隐隐沁出了一点汗。他再度放慢了脚步,借着昏暗闪烁的灯光耐心的数着门户数:1、2、3……17。没有春联,灯笼只是灰扑扑的挂在那里,没有点亮。门前有一棵小小的枫树,只有一个石狮子,还缺了个小角。是这儿了。
跨过高高的门槛,门边上有一溜大缸,全部盛满了老醋。他一步步踏进深深的庭院,走进弄堂,停在主屋里。环顾四周,原先的布置仍在那,看似没有多少变化。
但又有什么确确实实的不在了。至少他已经成了一个大学老师,而和他同一年出生的陆还日日在他的记忆中骑着蓝色的自行车赶着上学。
在他的记忆中。
他有些惊讶的发现,那架黑色立式钢琴还放在西南角的房间里。他拿出糖,拆了一颗含在嘴里,走向钢琴椅。
和以前一样,他坐在钢琴椅上发呆。恍然想起二十年前陆在病床上说过的话:“如果有风穿树叶,那就是我来看你了。”
那时候的他还不懂生离死别的意义,正是以为自己懂了很多,不畏离别的年纪。
现在到了不惑之年。能够拥有的差不多已经成了定局,远远不及的还在远处。已经过了人生中的大半,又离入土颇有一段距离。剩下的只有不断的重复了。特别是对无亲无故的他来说,这是人一生最安定,也是最无趣的时间段。
本来以为会留下一点什么,然而他的人生到现在依旧没有什么值得被记录下来的东西。
有什么的确发生了,只是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只有那几个和陆一起度过的夏天还历历在目。蝉蜕黏在树上,永远不会褪色的斜阳,滴到手指上的廉价雪糕。没有话,不多的眼神交流,乏味可陈的气味,微微加快的心跳速度,欲盖弥彰的胡思乱想。这些将来是要在秋日的阳光下讲给垂垂老矣的自己听的。
他那时也许会迷迷糊糊的觉得,他们的故事就要重新开始了。
去年他在陆留下的报纸上看到一则逸闻。有一个日本少女跳了瀑布。她在遗书中觉得青春太过美好,与其一点点看它远去,不如在最美好的时候主动让它停止。至少掌握了自己的结局,永远以最美好的形态留在世人心中。
这份报纸已经旧的泛黄,大概是因为被翻阅了太多次,而有些破损。
现在想来,这也许暗示了陆会在最后放弃治疗吧。他心中颇有些震动,这个决定是源于陆对他人深挚又无条件的爱。
他好像终于离陆又近了一点。但那时他的歇斯底里与陆的默然无声已经随着岁月淡去了。
这种理解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
他不是很懂同龄人年少恋爱时的热烈与迷醉。他看过太多次匆匆忙忙,注定无疾而终的恋爱。那种天下唯有你最吸引我的高热场景过后,留给他们的往往只是日渐增长的失望与内疚。
已经不知道是那位哲学家说的了:“爱的价值在于它的过程,而非结果。”
那时的他和陆都这么觉得。有些现实,但的确适用于他们的关系。在那个包容又保守的时代,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从心底接受他们的相爱呢?
21世纪的人们尚且不可以,更不用说是他们那个时候了。
在他们短暂的恋爱关系中,陆曾经很多次和他说过:“我只能陪你到我力所能及的地方。”他总是沉默一会儿,然后微笑着点头。
是的,对于他们,这已经够了。
就这样,岁岁年年的过去了。
风来了,他没有抬头。他相信全世界的树都在为他们飘扬。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们拥抱在一起。
空气有些湿润,天好像黑了。他站起身来,穿过令他思恋不已,神魂颠倒的投入其中的漫漫岁月,把那些毫无希望又满怀憧憬的隐秘心思收拾干净,走到院子门口。
“阿楼!”他觉得有人在叫他,像极了那个永远带着笑意的少年。
他有些惶然的抬起头。陆不在那里,这只是回忆中的声音。
而天的的确确黑了。烟花终于成海,灿烂盛大,携着逐渐喧闹的欢声笑语笼罩住整个世界。那一个个独自生长的孤戚便没了踪迹。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习惯这种自甘堕落的泯然众人。
对于世上的其他人来说,已经晚了太多,他也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但对他来说,比他与陆预计的算是早了,他甚至有一些欣慰。
他相信陆也是。
他仔细的锁好了门,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抬头看了看破旧的灯笼,什么也没说,把那一包有些化了的糖放在门口,便一步一步的走了。他的身影笼罩在黑暗中,间或有烟花的光悄悄映上去,又悄悄的消失不见。
他身后的屋子,没有什么变化。
也许几十年、几年甚至几秒后,这里将被毁去,就像众多古宅一样。但这些就不是他要关心的事了。
他会活着安度晚年或者英年早逝。也许不再会有爱人,也许会有。但这些就不是阿楼可以看见或是阻止的了。
但是他们会相爱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