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华,流过我和我的她

“我跟你说,你小子不要给脸不要脸,毛还没长硬呢,就敢跟我牛。老子他妈的有几百万现金的总经理,看你有点工作能力,给你个台阶下。你跟谁学的,给脸不要脸,你这个无知愚蠢脑子进水的毕业生,赶紧跟我滚,从今以后我他妈不想再见到你,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混蛋!”

收拾好东西,交了门卡,离开了工作两个月的公司。老板骂我的这段时间里,我一句话也没有讲,只是认准了“辞职”二字。下楼,等来了公交车,刷卡,挤在满满都是人的夹隙里,我叹了一口气,舒缓了一下自己的沉默。

手机突然响起,滑开,竟是小学同桌发来的微信。点了进去,她问我“现在怎么样。”

公交突然急刹车,后面的阿姨整个压在了我身上,我用力撑起她,她却回敬了我一个白眼,像极了刚才在办公室里总经理对我表演的那个画面。我又滑开手机,回了她一句:“我挺好的,你呢?”

路上的车渐渐拥堵了起来,也堵住了我的手机信号。信息好久才发出去,但公交依旧停在原地上排着气。车上的人都在刷着手机,或是抬头焦急,或是低头不语,在灯火点亮的马路上,大家的动作很和谐地呈现着统一。

手机再次响起,她说:“我还是那样,但我猜你现在一定混得有模有样。咱们那个小镇的孩子,只有你跑了那么远,我一直都很羡慕你那么有理想。”

“别夸我了,我也只是个打工的,到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呢。你应该恋爱了吧?”

手机出现了新的提示,老板把我移出了公司的微信群。几个同事发来信息:有的让我回去道歉,有的让我保重。我很客套地粘贴着“感谢”、“加油”、“常联系”、“放心,我是不会被打倒的”……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即使这城市很大,我也会苦恼下一个落脚;即使这城市很小,前同事再碰面,也可能只剩一个微笑。人与人的关系,有可能只是社交软件上的一个好友,手机丢了,密码忘了,人就走散了。

很久,才收到同桌的另一条信息:“我要结婚了,下周六,想问你有没有时间回来参加。”

公交车突然停下,喇叭里传出女声:“棠下村,到了,请乘客从后门落车,开门请当心。”

一年级一班的教室里,语文老师正教着大家写汉字。午休之前的最后一堂课,除了可以听见铅笔落在田字格上的沙哑,还能听到肚子咕咕叫的突兀。老师巡视着正在写字的学生们,气氛如首长检阅士兵般紧张。每当她的鞋跟响过谁的身旁,我都能听见,有一颗心脏正在喉咙上“砰砰”地往外张望。

我用余光扫了一下,老师正站在我左前方的那一组,我暂时还很安全。我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写完最后两行字,就不用怕她教训我写字的下笔顺序不对了。开学这几天,语文老师说得最多的话有两句,一句是:“来,把课文齐声朗读一遍。”另一句就是:“写字要一笔一划,要有笔顺,就像做人,要一步一步。”这话像极了多年以后我的高中物理老师所说的:“画图一定要用尺,不要做无尺之徒。”只不过我经常记不住笔顺,只能尽量躲开她审视的目光。幸运的是,每当她站在我身旁,我都恰好在写最简单的那个字,于是我常常目送她走过的背影,感恩着上帝的仁慈。

“你这个字这么写能对吗?单人旁是个人,要先写一撇,再写一竖。你把它们俩顺序调过来写,难道你做人也是脑袋朝下,倒着走路的?”

教室里忽然涌起了“哈哈”声,我看到左边第三排的一个女生被老师抓住。从老师的训斥声中我得知她叫马莹莹,也得知她眼泪很方便,上一眼还蓝天白云,这一刻已经水漫金山。

我就莫名其妙地记住了这个女孩。两天后老师把我们俩个安排在一张桌,此事件让我在感谢上帝仁慈后更觉得老天好似在监视我。我不知道那时的她怎么想,但那时的我,很是喜欢这到来的一切。

我们的第一次对话,从我向她借橡皮开始;

我们的第一次尴尬,从我向她借露底的胶水开始;

我们的第一次红脸,从她不借我涂改液开始;

她问我:“为什么你自己不买一套呢?”

我回答:“因为我的同桌都有啊!”

于是她说:“我给你告老师去!”

我在邻居家看了一个电影,叫《猛鬼差馆》,于是第二天上学时,我给她翻唱了影片里的那首插曲:“苍蝇苍蝇你是害人精,飞来飞去要我们的命,我不拍死你,你就要我命。”

“马苍蝇”由此而生,她抹着眼泪说:“我给你告老师去!”

老师留了一大篇作业,她不停地抱怨我写得太快,让我等等她。当她去厕所时,我好心地给她写了三行,于是她又抱着作业本哭着告诉老师去。

自然,我没少被老师体罚,只要“告诉老师”的话音一响,我就条件反射般不再作响。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我的同桌,是我童年的喜悦,也是我童年的噩梦。

我很害怕数学课,即使每次考试第一名,别人也不知道,我的数学题都是背下来的。我根本不懂那些应用题加减乘除的规矩,也不喜欢寻找那些规律题暗藏什么玄机。老师很搞不懂为什么我成绩那么好,却在奥数考试的时候一道题都做不上;老师也搞不懂,我的平时作文总是满分,但为何越是重要的考试,我就越容易跑题。

其实我很怕别人的期待,越是给我加油,越会拼命漏油。这种循环延续到多年后的高考失利,但不安的种子却是在小学里播下。三年级全校演讲,作为班里朗读课文最有感情的人,老师给了我一个一千字的稿子,让我肩负起整个班级的荣誉。直到真正演讲的那一天,我也不明白那个稿子在讲什么。全校师生都站在台下,我自报了班级和姓名之后,再无下文接壤。领导在台下让我别紧张,同学在台下给我画着叉号和嘲笑,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下了台,但我觉得人生再无明天。

纵使我后来演讲得越来越有感情,纵使我后来总有意外的奖项和提名,我也没有完全抹掉三年级的阴影。但回到这一刻,那天我低落时,我的同桌给了我一根香肠,金锣牌的,很贵的那种,我从来没有吃过。

她让我别难过,还唱起了“苍蝇之歌”。很明显,在三年级里,她的情商高过了很多人。只不过,千万不要指望情商高的孩子就注满了大人的思想,幼稚的声音才是最符合当年情景的画外音。三年级的某天,在火车站里的沙滩上玩耍时,她突然对我说:“我们长大就结婚吧!”

六年级,毕业时节。

我站在校门口柳絮纷飞的阴凉里,我感觉不到大家有什么变化。从前一直认为高年级的学生们很帅,真的轮到自己升级时,却总觉得自己依旧是自己:没身高,没胡须,没胆量,没有成熟的气息。

同桌坐了六年,换着教室,换着对话的语言;

同桌做了六年,她短发依旧,却不再小气如当年。

有许多故事,都值得纪念;但许多纪念,都离不开关怀感动的赞美圈。

或者我们发生了许多刻骨铭心,写下几千几万字都不够重塑;或者不用这样做,一种心里的认可,何必用故事来证明,来解说?

毕业的时候她问我有没有什么话对她说,我像个小大人一样,潇洒地说了一句祝她学业有成。她给了我一本带锁头的笔记本,让我不要往上面写字。待长大之后再告诉我密码,那会显得很有意义。

“长大之后”是什么时候,没有明确答案。但我却像知道那一天是几月几号一样,又潇洒地答应着:“好的。”

毕业那天回家,我被班里的几个男生围住揍了一顿,理由是我小学一直第一名,一直有女生跟我玩,一直有老师喜欢,一直长得这样小,好欺负。

其实,打我,不需要什么理由。

生活节奏很快,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就突然大学毕业了。我回想,在十六年的读书生涯里,或者是先入为主,所以她的形象在我心里一直深刻。会写字的人,都多愁善感,也都有点神经质。写文纪念她,证明着我的长情,也嘲笑着我陷在故事里比较深。

我已经历了两家公司,开始磕磕绊绊地寻觅着我小学里就向往的人生。肚子随着钱包扁,自尊经常不值钱,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做着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奋斗青年。

小学毕业到初中开学的时间内,与她没有见过面。

初中的偶遇只剩下了打招呼,问问她成绩和排名,她总是说:“对你构不成威胁。”

高中我进了县重点,她进了县一中。在封闭管理的学校里,我经历着亲人离去、贫穷、自卑等各种灰暗的时刻。与她三年未见,我不知道那时的她停泊在我脑海里的哪片大洲。

高中毕业,小学班长神奇地把班里四十多个人聚到了一起,我坐在她对面。当年那个短发的女孩已经刷起了睫毛膏,涂上了红嘴唇;黑色的蕾丝罩住白色的皮肤,紫色的挎包搭配着红色的高跟。

不再是白雪公主形象的她,好……好惊艳。

她笑着站起来敬酒,敬给那些她小学里最讨厌的混子,敬给那些小学里她常相伴的闺蜜,敬给那些不痛不痒没说过话的人,还有我这个不知如何定位的人。我笑着朝她要当年那本笔记本的密码,她说,她已不记得当年有过这么浪漫的行为。

我又笑了笑,和她碰杯,一饮而下。

我不会说,我妈妈当时想找个本子记账,于是撬开了那个笔记本。那里面是她写给我的几篇抒情散文,还有一句惹火的话:我们长大就结婚。

我妈妈狠狠地揍了我,警告我上学不能处对象。对于一个晚熟的男孩,当年的我,很害怕异性的表达,于是我们初中的感觉才会退化到只剩下谈论成绩的那一篇。等到高中毕业她敬我酒时,我才知道我把年少的浪漫搁置成了长大的心酸。

其实,不够现实的东西,就不能说是浪漫,充其量是多愁善感,或者定义为自艾自怨。

大学,我离开了东北,来到了广州。我学习着我不感冒的专业,憧憬着未来的覆雨翻云。

时间突然多了起来,事物也突然多了起来,人的变化更是多了又多。手里突然有了智能手机,有了WiFi,有了微信,微信上也有了她。

我发布我喜欢龚琳娜的神曲,她点赞。

我发布我去游玩的快乐,她发布她大眼无辜的自拍。

我发布我对未来的失落,她发布她拿着Pranda在KTV唱歌。

她发布她在情人节收到了玫瑰,我评论:“结婚了通知一声,好歹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不再发布什么,只用它来聊天,工作,当着各大公众号的僵尸粉,又被老板踢出了群。

她发来了一条信息:“我要结婚了,下周六,想问你有没有时间回来参加。”

沙滩上的新娘,你用天真的眼神邀请我长大娶你,我的回答是:“好啊,那我们就快点长大!”只是孩子的话,忘了就忘了。即使我现在在写着我们的过往,我也不会再做那种和你手拉手跑过草地,或是站在沙滩上朝着驶过的火车大喊大叫的美梦。你也不会知道,这二十多个年华里,我的心,也曾为你牵挂过几个春秋。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我只想把它保留,不再深究。

下车往出租房走的路上,我买了一碗凉皮和五个面筋,十块钱用光。我拎着东西,滑开手机,慢慢地写道:“恭喜你啊,同桌,结婚快乐!不好意思,我工作太忙,这次回不去,过年再补给你礼金哦,哈哈!”

那天的广州,转凉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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