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远方来客

    六月的午后算不得炽热,太阳蒸的大地一片安寂。苍穹之下,放眼望去是望不到尽头的田野,小麦刚收获不久,大片的地里还没种下秋收作物,麦茬早已熬成枯黄色。少许人家已经早早地将自家耕地犁过,翻着棕黑的沃土。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疾驶在田间小路上,车轮卷起一溜尘土。

    开车的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打理过的头发仍有些许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神情略显疲惫。男人穿着一件淡蓝色衬衫,下着黑色西装裤,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皮鞋。尽管车内开着空调,男人的领口处依旧有些汗湿。

    男人开着车,时不时的从后视镜观察后排坐着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青色短袖配牛仔吊带短裤,坐在后排两只腿悬空着,脚上登着一双红色凉鞋,鞋背上各自开着一小朵娇艳的莲花。这女孩年约六、七岁,头上扎了两个丸子,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中蕴着几丝恼怒,小嘴巴微微嘟着,时不时哼一声,似乎想引起开车男人的注意。

    “雯雯你看,左边地上黄色的是什么你知道嘛?”男人终于开口打破了车上的沉默。刚刚打破的沉默再次陷入沉默。

    男人似乎也料到了这种情况,用略带口音的普通话自问自答:“那就是小麦知道吧?课本上学过的对吧,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够扛起一小袋麦子了,有机会你要不要试试自己能扛起多重的麦子啊?”

    女孩一皱眉,忿忿的踢了一脚前排座椅靠背,抱着胳膊看着窗外,嘴巴嘟的更长了。

    “雯雯不许踢爸爸,学校老师讲过的吧,小朋友要讲文明,现在是21世纪,雯雯要做新世纪的新文明人。”

    见女儿依旧赌气沉默,男人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同时也懊悔自己这些年忙于工作疏忽了女儿的成长。

    男人名叫赵立伟,生长于平原地区的一个穷困小村落。赵立伟早年命运多舛,从记事起就没有父亲,五岁那年母亲被活活饿死,成了孤儿的赵立伟能在那个年代生存下来,除了村民的帮助,也在于他个人的过人的毅力与顽强的生命力。稍大一点的时候便跟着同村人走南闯北的漂泊,先是去了新疆拾棉花,又去了南方收破烂,再跑到东北做建筑,最后落脚上海。

    赵立伟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却总热衷与靠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要有闲工夫就如饥似渴的补充自己的知识,充实自己的见识。在上海折腾了几年后进了一家国营大厂,之后又娶了厂长的女儿。在别人把国企工作当成金饭碗的时候,赵立伟又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辞掉工作开个小型服装厂搞外贸。随着后面几年中国制造业的迅猛发展,赵立伟的服装厂越做越大,干脆不再只做加工,开创了自己的服装品牌。

    再后来,赵立伟的生意越做越大,资产就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除了服装产业,赵立伟又陆续涉足了酒店、餐饮、娱乐等行业,生意越来越多,生活却越来越少,陪伴家人的时间被压缩之后再压缩。自从女儿赵婷雯出生后,赵立伟的妻子就辞职在家相夫教子。雯雯出生的时候赵太太都三十六岁了,算是高龄产妇,虽说不上是“老来得子”,却得了老来得子的病——溺爱子女。

    从雯雯学会说话开始,赵立伟两口子几乎没对女儿说过一个“不”字,可以说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又加上雯雯姥姥一家三个儿子生的孩子都是男丁,一大家子就雯雯一个女孩,真是集万千宠爱于赵婷雯一身。

    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成长环境使得赵婷雯愈发的骄横,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成了一个“小霸王”,做什么事情都要占尽风头,容不得有其他小朋友抢了自己的焦点。

    刚开始还只是单纯的好胜心,随着年龄与见识的增长,赵婷雯慢慢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小朋友的不同之处——自己家有钱!她不知道自己家究竟多有钱,但看起来至少比自己同班的小朋友们都要有钱。

    资产这个东西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赵婷雯上小学后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炫耀自己带到学校的玩具、文具和零食的过程中,赵婷雯不断从同学们羡慕的眼神中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愈演愈烈最后竟真把自己当成了高贵血统的贵族,视其他小朋友甚至老师为低劣的下等人。

    一年级的时候,赵婷雯给自己的语文老师取外号“乡巴佬”,原因仅仅是那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是外地人,这个外号把这名教师气得趴在办公室哭了一节课,教导主任得知后通知雯雯妈来学校开家长会,雯雯妈又是道歉又是赔礼才平息了这场风波。事后雯雯妈也耐心的教导了女儿,软磨硬泡、好说歹说,赵婷雯总算是答应以后在学校要尊敬师长。

    既然不能欺负老师,赵婷雯又把目标对准了同学。仗着自己财大气粗零花钱多,赵婷雯常常指示同学帮她跑腿、写作业,偶尔叫上几个“狗腿子”在操场晃悠,看看能不能物色个“倒霉鬼”欺负欺负找找乐子。

    二年级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赵婷雯又闯祸了。得知班里一位女生父母刚离了婚,女生判给了母亲抚养,赵婷雯便在班里造谣这名女同学是“扫把星”,所以才会被父亲抛弃。面对同学们的指点与嘲笑,女同学哭啼啼的回了家,死活不愿意来学校上学了。女孩母亲闹到了学校,这次雯雯妈可不愿意跑学校来丢这个人了,就把赵立伟推出来参加协调会。

    在学校的一间办公室里,女同学的妈妈声泪俱下的诉说自己的人生有多悲惨,老公跟狐狸精跑了,自己每天白天上班赚钱晚上辅导女儿功课,辛辛苦苦把女儿供上了公立小学,女儿还被同学欺负到需要做心理辅导。那场面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出面协调的班主任都落了几滴眼泪。

    赵立伟这些年在生意场摸爬滚打没怕过什么,可这场协调会却让赵立伟时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最终女同学转了班,赵立伟赔了几万的精神损失费,事情原本不至于那么严重,也没闹到上法院的地步,只是赵立伟想做点什么弥补自己女儿的过错。

    可是事后看女儿那一副不以为然、不知悔改的模样,赵立伟两口子头都大了,想跟女儿来一场促膝长谈却怎么也说不到赵婷雯心坎里,各种苦口婆心的道理到了赵婷雯这就是左耳进、右耳出,让赵立伟夫妇觉得自己的力气全打在了棉花上,一点成效都没有。

    不久后赵立伟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国外一档教育类的节目,节目的内容是让一些富裕家庭的孩子到贫民窟体验生活,据说这些富人家的孩子们最后都或多或少的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更懂得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赵立伟顿时灵光一闪,赶紧跟妻子商量把赵婷雯也送到一个类似“贫民窟”的地方去体验体验生活,最后决定把雯雯送到养育过赵立伟的村子——徐岗村。

    推掉了原本订好的欧洲七国游亲子夏令营,女儿刚放暑假第三天,赵立伟百忙之中抽出身来,亲自开车送女儿到这与上海相隔千里的地方。

    向前望去已经能看到徐岗村了,赵立伟已经记不起来自己究竟多少年没有回来过了。遥看过去,能看到村西头的几家土房子、木栅栏,茂密杨树林里也隐现着青砖黑顶的瓦房、崭新的红砖平房,改革开放的成果正逐渐在农村面貌的变化中显现出来。

    徐岗村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村子里有两、三百户人家近两千口人,村民大多为徐姓。徐岗分十八个组,一条由北向南流经村子的人工小河将徐岗划分东西,以东西贯穿村子的当街路上一座小桥为界,桥西十个队为村西,桥东八个组为村东。

    农村人的夏天午后喜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摇着蒲扇乘凉唠家常,缓缓驶进村口的黑色大奔自然也成了村口树林里几位妇女闲聊的话题。

    “这谁家的小轿车啊?真气派,是不是耀华下乡回来了?”

    “不像,耀华的车是灰色的,去年我去城里办事趁过耀华的车,那可比搭三轮拖拉机坐着舒服。”

    “嫂子,耀华的车坐着舒服,那他的床你睡着舒服不舒服啊?”

    “去去,别瞎说,我能干那对不起你红卫哥的事儿?”

    坐在车里的赵婷雯望着窗外几名大笑的妇女和只有电视上才见过的青砖绿瓦、茅屋土墙,强烈的陌生感让她心中升腾起阵阵不安。终于,雯雯诺诺的开口示弱:“爸爸,我想回家。”

    赵立伟从后视镜看着女儿那怯生生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软,柔声道:“雯雯乖,爸爸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你在太爷爷家要听太爷爷的话,不要惹太爷爷生气。”

    雯雯低着头,可怜巴巴的说道:“你现在就带我回家好不好,我以后听你和妈妈的话,不欺负同学了。”

    赵立伟也犹豫了,想到自己这么些年吃了那么多苦终于挣了个人上人,不就是为了让老婆孩子过上更好的日子吗?来日方长,说不定女儿会慢慢改掉骄纵的性子的。

    看爸爸沉默着不说话,赵婷雯以为自己装可怜这招没奏效,不由得火了,恨恨说道:“行啊赵立伟,不想带我回去你就明说,别闷着头装哑巴。既然你对我无情,那你也别怪我不义。等我回去了我就跟妈妈说你跟小李阿姨玩暧昧,你看我不把你跟我妈搅离婚了!”

    赵立伟愕然,显然没能适应过来女儿态度转变之快,何况他跟秘书小李也只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什么时候有过暧昧一说?自己女儿这小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年龄不大懂得倒不少,都知道怎么挑拨父母的夫妻感情了。

    赵立伟顿了顿,本想责怪女儿,转念想到女儿有些自大的性格最受不得激将,便决定转变方式,说道:“既然你觉得离开父母自己生活不下去,那爸爸可以带你回去,毕竟你闯祸爸爸也有责任。但我们要说好,回去了以后你要改掉你的毛病,不许再欺负同学。”

    “停,”毕竟是小孩子,雯雯果然上钩,有些不服气道,“什么叫我离开父母生活不下去,我两岁就跟你们分房睡,第一天上幼儿园其他小朋友都哭着要回家,我都一点没闹,还有比我更独立的小朋友吗?”

    “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比你坚强。”

    “你是爸爸,当然要坚强,不然怎么做我爸爸。”雯雯依然有理。

    赵立伟继续忽悠:“其实雯雯只要你现在乖乖跟爸爸服个软,以后做个文明礼貌的小朋友,爸爸可以立马带你回家的,毕竟跟这里的小朋友比起来你差他们太多了,我也有些担心这样的环境会让你变得不自信。”

    “什么?”赵婷雯抓到了话中重点,“你说我比别的小朋友差太多?赵立伟,你是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赵婷雯,少先队员,全校年级成绩第一,全区少儿绘画大赛第一名,市钢琴比赛少儿组冠军,你跟我说我比别人差很多?你要不要抬头看看天上有多少牛在飞?”

    论才艺、成绩,赵婷雯确实是一个特别出色的小孩子,赵立伟也觉得自己话说的有些大了,看着女儿那一脸认真好强的模样,又联想起女儿过去两年获得的荣誉,赵立伟不禁有些自豪,但为了达成目的,他继续认真地说道:“雯雯,井底之蛙的故事你懂得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世界上比你厉害的小朋友还有很多,我就知道这个村子里很多小朋友特别特别厉害,我看还是趁这会儿外面没几个人看到我们,我们赶紧掉头回去吧。”

    说着,赵立伟真的停下车子准备掉头。赵婷雯急了,忘记了来时路上的不快,急忙阻止赵立伟掉头,皱着眉头,眉心凝成了一个小圆包。赵婷雯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房屋,似乎能看透那些房屋,搜寻出赵立伟口中的“厉害小孩”,她轻咬着牙,“凶狠”说道:“我今天还就不走了,我倒要看看有谁比我还要厉害一大截。”

    赵立伟一看女儿的好胜心被吊起来了,赶紧发动车子往村里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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