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黑白之间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癖】

1

陈小菊感到有风,风就从她的小平房后头刮来,她下意识去寻,只看到缺腿的凳子,破旧的炕席,还有不用的家什。陈小菊知道,这里根本不是藏风的地方。可是陈小菊耳畔依旧响着呼呼风声,抬头看看外面的树梢,却纹丝不动。

陈小菊和罗勇山结婚快一年了。结婚之前,两个人都在县里的铸造厂上班,虽然工资不高,但很有幸福感,有房住,吃喝不愁,这样按部就班的日子,没有什么忧虑。结婚后不长时间,工厂突然经营不下去,黄了。两个人一下子丢了饭碗,百无聊赖中,罗勇山渐渐迷上了麻将,大把时间消耗在牌桌上。陈小菊讨厌罗勇山玩麻将,一玩起来就忘了时间,有时饭都不能按点吃。但她知道罗勇山一时生活没了方向,找几个以前的工友,打发打发空虚寂寞。陈小菊就是从这时起,耳边总有风在响。

陈小菊知道光这样等没有头,没了单位,没了依靠,以后的日子要自己想辙。陈小菊和罗勇山商量,他们住的房子正好临街,不如利用起来,开个水果店,不求发家致富,多少有点进项,最起码不能饿肚子。

两口子和熟人一打听,开这么一家小店,不租房,起步成本也要一万左右。夫妻二人本就工资不高,又在家闲呆了半年多,手里只有结婚时收到的两千多块礼钱,傻眼了。

陈小菊知道娘家有点积蓄,但她有个弟弟,正在筹办婚事,回家借,想都别想。罗勇山只有两个姐姐,父母去世,留遗嘱四间房全给儿子,两个姐姐没有计较,他们结婚时,还出面帮着张罗。再说她们也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自己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现在怎么好意思向她们张口。

小两口大眼瞪小眼,愁得唉声叹气。这天晚上,陈小菊照例打来一盆水,搬来一把小板凳,让罗勇山把脚洗洗,天不早了,愁也愁不出个头绪,睡饱了觉明天再说。罗勇山脱了袜子,把脚伸进水盆里,水温有点高,把他烫得一激灵,就在这一瞬,他想起一个人。这个人他虽然很不喜欢,没有多少来往,但肯定有钱。

罗勇山对陈小菊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以前的邻居,在东关开足疗店,叫邹黑子的那个?找他去借,备不住能行。

陈小菊想起来了,她认识邹黑子,还是两年前,在邹黑子“小花足疗店”开业两周年的庆典上。邹黑子娶个小媳妇,比他年轻十多岁,他就用她的名字来做足疗店的招牌,几年下来,生意搞得动静挺大,颇有些名气。搞所谓的庆典,不过是借由着收钱,无论是道上的,还是一面之交,抑或是久不来往的旧人,邹黑子一个没落。那时她和罗勇山正在谈恋爱,罗勇山就拉着她一起去了。陈小菊清楚地记得,罗勇山写了二百块钱的礼,要去吃饭时,她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借故厂里有人找她离开了。

2

邹黑子比罗勇山大不了几岁,常年在屋里不见光,那张窄而长的脸滋润平滑。他有一双三角眼,眼光在一个物体上从来不做长时间停留,陈小菊从那双眼里看出了冷漠和算计,所以她结婚时,执意不让罗勇山通知他。

现在到了节骨眼上,再也找不到能借钱的人,罗勇山想起邹黑子,陈小菊心里犹犹豫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县城里最早就一条主街,名叫中心街,随着城市的扩张建设,近几年又新建了长江街和漓江街,三条大街平行布局,相比之下,中心街就显得有些狭窄拥挤,邹黑子的小花足疗店就开在中心街,这条街有服装店,美容会所,还有几家大的酒楼,兼或还有老百姓生活离不开的各种小店,老县城原有的繁华,在这里都能寻到踪影。

县城公交有五个线路,有一条从罗勇山家的附近坐车能直达东关,走不了几步就是邹黑子的小花足疗店。一大早罗勇山坐车来找邹黑子。

小花足疗店已不是趴趴房,显然经过重新改造和装修,大玻璃窗擦得像面镜子,里面挂着咖啡色纱帘,梦幻而神秘;门也由原来的单门改成了推拉式双门。罗勇山走进时,店还没有营业,邹黑子正在前厅对一个男人吩咐什么,有个女人在隔断门的里面晃来晃去。见罗勇山来了,邹黑子有些意外,打发走了男人,便让罗勇山跟着他走进独属于他的房间,也可称之为办公室。

没有过多的寒暄,罗勇山说明来意。

“老弟啊,照理说咱俩这关系,借你一万块,不在话下。但我可听说了,你最近过得不顺当,两口子下岗,你还迷上玩麻将。谁挣钱都不容易,都担心打了水漂,那我就说我的条件了。你如果答应,我就借给你;你如果不同意,也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罗勇山一听有希望,忙问邹黑子啥条件。

“第一呢,我要三分利,因为我放到银行,也有钱赚,还没有风险;第二呢,你回去把你媳妇领来,打完借条,你们两口子都在上面签字画押。”

我了个去,这也太黑了!邹黑子,你是真黑。罗勇山在心里骂着邹黑子,脸上却露出不自然的笑。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罗勇山咬咬牙,认了。当天下午他就带着陈小菊又过来,给邹黑子写了欠条,欠条上写明,今在小花足疗店借邹黑子一万元整,期限一年;利息3000元。夫妻双双在上面签了名,摁上了手印,最后标注了还款日期。

三分利,非常之高,如果不是急需钱,罗勇山和陈小菊不会答应。但人被逼近这条窄胡同,逮着一根稻草,就以为能救命,只能顺着这条道往前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陈小菊对罗勇山说,我这耳畔有呼呼的风声,以前我只在家中能听到,怎么出来了耳边还有?罗勇山说你就是想得太多,想出了幻觉。这响晴的天,风平浪静的,哪来的风?丢了工作,呆得火大,火撤了,风声自然就没了。

3

两口子第一次创业,信心满满。他们把两间老房稍微改造,办了营业执照和各种手续,水果店就开了起来。起初生意冷清,没有几个人上门,两口子就动脑筋琢磨,上什么水果走货快。后来发现本地应季水果既便宜又好吃,就尽量去寻找这样的货源。渐渐,打开了局面,小店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

生意步入正轨,罗勇山便对陈小菊说,这么个小店,不用拴着两个人,除了上货,我有工夫再出去,看看能不能找点零活,打个短工。陈小菊心里嘀咕,这是忍不住,又要打麻将去。但她不想约束他,任由他去了,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辛辛苦苦打理小店。

陈小菊天天晚上核账,除去上货和日常开销,其余的,凑够十块都攒起来。罗勇山对陈小菊说,“开起了店,咱们菜里就不见肉腥,整天喝汤,嘴里寡淡得一点味没有。”陈小菊劝他忍忍吧,等还完债,手里有了钱,天天做肉吃。

忙忙碌碌,倏忽一年时间过去了。

这天,陈小菊耳畔破例没有风啸,心神也格外安稳。晚上收拾停当,两口子上炕,陈小菊扳过罗勇山的脑袋,对他说:“后天就到了还钱的日子,咱别等到那天,我都准备好了,你明天就去,把一万三连本带利地还给邹黑子,早一天还,也显得咱们做事敞亮。噢,对了,还钱的时候,你一定要记住当场把欠条扯了,别日后留下什么罗乱。”罗勇山听媳妇这么说,当然高兴,一把搂过她,连亲带啃,含糊不清地答应明天就去,早还早清静。

4

第二天罗勇山来到小花足疗店,一进门,邹黑子正好从里间出来,看到罗勇山满面春风,猜想他是还钱来了,当即把罗勇山又领进他的办公室。

“邹哥,我来还钱了。”

邹黑子三角眼变成一条直线,指着一把椅子,示意罗勇山坐下,走过去,从老板台上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罗勇山呷了一口,不凉不热,香味顺流而下,五脏六腑透出惬意。

“看来水果店买卖还行,真挣到钱了。”邹黑子嘴上叼着烟,走到老板台里侧,拉开抽屉,伸手从里面找出那张欠条。罗勇山连忙站起身,把茶杯搁到桌子上,从造革包里掏出了两沓钱,一沓整捆的一万,另外三千用猴皮筯缠着。

邹黑子接过钱,把那捆整的掐在左手,右手上去刷刷走一遍,捆都没解封,一甩搭,扔到桌面上,只把猴皮筯的三千过过数。

罗勇山拿过欠条,顺手塞进包里,心下感慨:人有钱就是不一样,看邹黑子甩钱那娴熟劲儿,潇洒利落,拿这万把千的,根本没当回事。

罗勇山还完了欠债,浑身轻松,身上的骨节都浇了油,走路像要起飞了一般。日子有了盼头,越来越好,他想要放飞自我,高歌一曲。出门不远,正好过来一辆公交车,他没有多想就跳了上去。

罗勇山没有在足疗店撕毁欠条,是碍于面子,看邹黑子甩钱那大度的派头,他再在人家面前撕欠条,小里小气的,总有一点不对劲。也不差那么一会儿,出了店门再销毁也是一样。结果他出门就上了公交,在车上被一个小偷给盯上了。什么叫得意忘形?罗勇山此时就处于这种状态,光顾着高兴,再加上平常从来不拿包,包被人顺走他浑然不觉。

到站后他跳下车,猛然间觉得不对劲,少了什么东西,这才发现,包丢了。包里拢共二十几块钱,还有那张欠条。罗勇山起初有些紧张,转念之间又放松下来。一个不值钱的包,丢就丢吧。他全然没把丢包当回事,找好友打麻将去了。

5

县城里,有一个叫甄大成的人,妻子病逝,自己一个人带个儿子,没有工作,就在早市上支锅卖油条。一个早晨连炸带卖,能挣个六、七十块,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这些钱勉强对付养活他和儿子。看他这边顾着油锅,那边又要打点买油条的,有人就劝他找个帮手。他嘿嘿一笑不吱声。他当然知道有人帮忙好,可他本身挣不了几个,雇个人,雇得起吗?

甄大成的日子过得窘迫,但不耽误他做个好人。他炸的油条都用优质面粉,油也是选用当地笨榨黄豆油。他也从来不缺人家的秤头,份量给得足,所以小摊前总有人在排队。

这天早晨,捡破烂的老姜头来到他的摊前。老姜头七十多岁,单身流浪汉,每天拎个木棍,到处翻垃圾,动不动没钱了,就拣早市快要散了,来在甄大成的摊前。老姜头又来了,甄大成赶紧从笸箩里给他夹了两根自己留下的油条。老姜头吃完后抹着油嘴对甄大成说,“我没少吃你的油条,你是个好人,好人必有好报。”甄大成听完,嘿嘿一乐,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得到好报。

这时候老姜头想起来,昨天捡废品,在垃圾箱里捡到一个包,这个包看上去,像刚买来的一样,肯定是哪个小偷偷的,钱掏出去,包顺手一扔。这个包一看就知道不值钱,梆梆硬,人造革的。在夜市上买这种包,十块钱都用不上。老姜头突然想到这个包,就从放在一边的蛇皮袋子中掏出来,递给甄大成,并对甄大成说:“你把这个包拿着,我昨天捡的,还挺新呢,你装点东西能够用得上。”

甄大成本来不想要,垃圾箱里捡的,听起来犯隔应。但他又不能拂了老姜头的一片好意,就顺手接了过来,放到装钱的木匣里,还没忘说声谢谢。

收摊后,甄大成清点木匣,又看见这个包,顺手拉开,发现里面有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他好奇地拿了出来,仔细一看,是张欠条。欠条摊平,他把内容默读了一遍,一年期限,正好今天到了。甄大成的善心开始泛滥,免不了为失主着急。

甄大成的理解,罗勇山和陈小菊向邹黑子借钱,那么这张欠条的主人一定是邹黑子。

邹黑子甄大成不认识,但邹黑子开的小花足疗店却很有名。甄大成去粮油店,就在中心街,每次都经过小花足疗店。甄大成手都没有洗一把,马上出门,骑上自己上货用的倒骑驴,奔小花足疗店而去。

到了足疗店,推门而进。来了客人,一个漂亮姑娘立马迎了上来,热情地向他介绍起服务项目。甄大成好不容易有了插话机会,忙开口道,我要找邹黑子。姑娘一听说是找老板,更加热情了,领着他奔向里间。

几步走到磨沙玻璃门前,姑娘轻抬玉手,用指关节在门上当当敲了两下,立刻得到回应。“老板,这位找你。”便把甄大成让了进去。

6

邹黑子仰卧在躺椅上,撩起眼皮。进来的是个中年汉子,长着一马平川的大圆脸,上穿半旧黑夹克,脚蹬灰色休闲鞋,衣着挺利整,只是身上有股冲鼻子的油烟味儿。邹黑子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问道,“我并不认识你,你不做足疗,找我干什么?”

眼前的邹黑子,棕色衣服毛朝外,在摇椅上直晃悠。甄大成打量着这个像座山雕的人,对他说,“我拣到一个包,里面有张欠条。看欠条的主人是小花足疗店的,就送过来了。”

欠条?邹黑子听到这两个字,来了精神,忽地坐直,然后双腿一拄地,站了起来,急迫地说道,“欠条在哪,我看看。”

甄大成上前两步,从夹克兜里掏出欠条。邹黑子拿过来一扫达,乐了,瞬间张开嘴巴,送出来一股口臭味。邹黑子兴奋地大声嚷道,“哎呀大哥,太谢谢你了,我正为找不到欠条着急呢。”

邹黑子高兴,甄大成也高兴,欠条还了回去,他的心舒服了。

邹黑子比谁都明白,欠条给了罗勇山,他并没有撕毁,机缘巧合,如今又转到自己手上。这个送欠条的甄大成,呆憨、实诚,傻乎乎的。

邹黑子见到欠条,心里那头贪婪的小兽醒了,开始直蹦哒。捏着欠条,就等于白捡了一万三,这样的机会,岂能放过?罗勇山和陈小菊,不是我邹黑子心狠手辣,实在是老天爷在有意帮我。

邹黑子拎起皮包,开车直奔小菊水果店而去。

邹黑子杵在水果店门口时,陈小菊有些意外,但她随即就坦然放松了。钱连本带利已经还给他,不欠他什么了。她很大方地对邹黑子说:“邹大哥是贵客,难得到我这里来,罗勇山出去了,你赶紧进来坐。”说着话,把自己坐的一张椅子搬了过来。邹黑子板着一张脸,站着没动,“弟妹不必客气,咱们开门见山。还款的日期就在今天,不知弟妹手头方不方便?足疗店添置东西,正好用钱。”

陈小菊一听,脑袋像让谁给了一棒子,嗡嗡直响,整个人有点懵。她感到周遭风声四起,刮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明明昨天已让罗勇山去还钱了,晚上回来说事已办妥,难道他撒谎,没有去?

陈小菊的思维有些混乱,她本能地辩解道,“罗勇山昨天已把钱送去了,邹大哥是不是忘记了?”

邹黑子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昨天去还了?我压根就没见人影,更别提见到钱了。勇山是不是去玩麻将,把这件事忘记了?”说着话,从腋下拽出皮包,哧地拉开,不慌不忙到里面翻出欠条,展开,直接送到陈小菊的眼皮子底下。

陈小菊仔细一瞧,白纸黑字,果然是去年自己和丈夫共同签字画押的那张欠条。薄薄的一张纸,如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整整一年。本以为搬掉了,却不想横生枝节。完了,坏菜了,怨自己啊,知道罗勇山爱玩麻将,还让他一个人去。人说玩麻将都得赌点,不然不刺激,他这是赌输了,拿还债的钱填窟窿了?

陈小菊控制不住,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身前的黄格子围裙上。她连声对邹黑子说:“邹大哥,对不起。你再容我们几天空,等尽快凑够这笔钱,一定给你送去。”

邹黑子貌似很大度,“谁让我和罗勇山是发小,那就三天吧,三天以后你们不送我就上门来取。”说完转身上了车。

7

傍晚,罗勇山回家来,见小店破例早早关门,便左转来到卧房。今天他真在零工市场找到了活,新房装修的人家砸墙,需要人往楼下扛废料,他挣的就是这个钱。揣着一百块工钱,他想让陈小菊高兴高兴。

陈小菊躺在炕上,见到罗勇山回来,腾地起身下地,愤怒地喊将起来:“罗勇山,你这个挨千刀的,你打麻将,我从来没有埋怨你,可你都干了些什么?邹黑子拿着欠条来要钱,你说你把那一万三弄去哪里,是不是玩麻将赌钱了?

罗勇山十分惊讶。陈小菊一向脾气好,说话细声细气,俩人下岗后生活捉襟见肘,可是再难也没红过脸,今天这出,完全是变了个人,他几乎不认识她一样。可她说邹黑子又来要钱,他也懵登了。他突然想到丢失的包,包里的欠条。

陈小菊光着脚丫扑过来,用拳头直捣罗勇山,委屈地哭诉:“你知道我准备这钱多不容易?本来不够,回家和我妈说到了还款日期,我妈替我着急,背着我爸和我弟,偷偷拿给我三千块。这一下子欠了这么多,怎么还?你咋这么不长心,家里啥条件你不知道?我心疼你下岗后苦闷,玩玩能解解愁心思,但没想到你还和我撒谎,居然赌钱了!”

罗勇山一听,气血灌顶,他气自己,更气邹黑子。他觉得天旋地转,不自觉用力地推开陈小菊。他的两眼瞪得像铜铃铛,他要去找邹黑子。

陈小菊被罗勇山这一推,站立不稳,忽通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双手掩面,悲从心起。当年厂里那么多男工追她,她偏偏看好罗勇山,他和人,善良,体贴,能干,但今天的他还是那个罗勇山吗?

陈小菊还在那悲悲切切,没注意罗勇山已走入厨房,顺手拽起一把菜刀别在了后腰。

陈小菊的一番哭诉,搅得罗勇山心里非常难受。他心里知道,完全是自己的错,明明知道邹黑子的为人,为什么不多加小心?邹黑子小时就撒谎撂屁,什么坏事都做,长大后别人都招工进厂,唯有他在众人中被淘汰出局,混迹社会。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自己也不可能去找他,三分利给他,已经够高了,没想到这个家伙还不知足,竟然又想讹自己。

罗勇山心在绞痛,眼在喷火,头发根根直立,活似两军阵前的猛张飞。眼见来了一辆公交,他跳上去,到站蹦下车,离足疗店还很远,就开始大声喊叫。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件事,他固执地以为是邹黑子派出的小偷,尾随着自己,偷了欠条,然后再来讹他。

足疗店正有客人。邹黑子听到有人嗷嗷叫骂,从屋里出来,看见是罗勇山,马上立瞪起三角眼,冲着罗勇山斥责道:“罗勇山,你别在那胡说八道,什么偷钱包,什么还我的钱,你是不是欠条到期了想打赖,给我整这死出。你演得挺好啊,你不当演员真是瞎了材料。”

罗勇山因为激动,手颤抖个不停,指着邹黑子说道:“邹黑子,昨天明明还了你钱,你掉屁股不认账,今天又到我家去要,你这摆明是要讹人,我和你拼了!”说着,从腰间歘地拽出菜刀。邹黑子这时面目狰狞,冷哼一声,小样,敢在我面前动刀。没等邹黑子喊,早从屋子里冲出两个小年轻。小年轻头上分别焗着一撮蓝和一撮黄,跑起来,像野鸡尾巴在脑袋上飘飘忽忽。

两个人上前把罗勇山掼倒在地,一通老拳,他眼前便全是一闪一闪的小星星。邹黑子上前,咬牙切齿地对罗勇山说:“你给我听好了,你打麻将输了钱,我可不给你背锅。你欠我的钱已经到期,我做到仁至义尽,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一到,你必须还钱,不然我带人平了你的水果店。”说完一挥手,打人的那两个松开罗勇山,扭身走了。

8

罗勇山带着说不出的屈辱,没有坐车,慢慢往家走。如果不是为了打麻将心急火燎,忘记了扯碎欠条,哪里会让邹黑子摆自己一道?陈小菊为了家,吃尽了苦头,她骂自己打自己,他不怨她,他该打该骂。如今事已至此,他杀邹黑子的心都有,可是他又没那个能耐。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影似一个薄薄的纸片,在地面上飘来飘去。

罗勇山回到家。

屋里没有开灯,黑漆漆一团,静得可怕。陈小菊不在家,去了哪里不知道。罗勇山进屋拧开水龙头,接水准备洗把脸。接到半道,当啷一声放下盆,关上水,转身进了屋。在邹黑子那里遭受的屈辱,又出现在眼前。有理讲不出,打又打不过,我罗勇山太窝囊、太冤枉了。他拿出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了一大杯,然后端起来,一仰脖灌了进去。

罗勇山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他很想找个地方凉快凉快。他推开家门,一路踉踉跄跄,来到了江边。

浑江如一条玉带,穿城而过,夏天的时候,罗勇山和朋友经常来江中洗澡。看到了江水,他忽然有些兴奋,所有的苦闷屈辱,统统抛到脑后。江水的甘甜和清凉,让他生出无比的快意。

陈小菊回娘家了,一夜的深思,加之老娘的劝说,她冷静下来。心里终究是放不下,第二天天刚亮,她就骑着自行车回家来。看到炕沿上只留有一个空酒瓶,却不见罗勇山,方感不妙。她恨罗勇山不管不顾玩麻将,但她知道罗勇山除了玩心重,还是依赖她,很爱她的。她心里祈祷没事没事,接连给罗勇山的几个熟人打了电话,都回说昨晚没有在一起。

她的耳边又刮起忽忽的风声,这风声更加尖厉,不仅刺激着耳膜,还刺痛了她的肉体。陈小菊心发慌,想到了报警。她在派出所刚把话说完,警察就翻看接警记录,昨晚9点多,有个人在江边溺水,险些淹死,被两个放生的人发现拖了上来。

陈小菊听不下去了,这个人准是罗勇山。她慌里慌张往医院跑。就为了这一万三,还要搭条人命进去?难道罗勇山有冤屈,他没有撒谎?可是邹黑子手上为什么攥有欠条?陈小菊心里如一团乱麻。

罗勇山自己走入江中险些淹死,这事像一阵风,在小县城吹来吹去,自然也吹到甄大成的耳朵眼里。传到甄大成耳朵眼里的,是罗勇山被人逼迫投了江。

罗勇山住院的第三天早晨,陈小菊邻居到甄大成的摊位上买油条,等油条出锅的工夫,和别人打唠,说这年头可得把眼睛瞪圆,支巴不开找人借钱也得看看对方是谁。你看我们邻居两口子,就因为借了一万三,差点闹出人命来。听话的人问怎么回事?那女人说,听说还钱时出了岔子,一个说还了,另一个说没还。

甄大成手头忙活油条,耳朵却没闲着,听那女人提到一万三,他的心动了一下。

锅里的油条滋滋响着,由小变大,甄大成用竹夹子,把它们一根根夹起来,放到控油的笸箩里。他抬起深蓝色的围裙,习惯性地擦了擦手,边给客人往塑料口袋里装油条,边向刚才那女的打听借钱的事。

三言两语,甄大成了解了罗勇山陈小菊与邹黑子之间的纠葛。他忽然觉得,虽然不是有意参与,但自己好像在中间起到了关键作用。

甄大成收摊后回到家里,反复琢磨这件事,直觉告诉他,他可能好心办了一件错事。如果罗勇山真的还了钱,那这个邹黑子就是个小人。可是,那欠条不是自己送上门的?如果罗勇山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不也是杀人的帮凶?

9

甄大成吓出一身冷汗。迫不得已管人借钱,说明罗勇山和陈小菊本来就过得不容易,再摊上这种窝囊事,真能把人逼疯。

甄大成立即蹬上倒骑驴,吱嘎吱嘎,一路打听,找到小菊水果店。

甄大成推门正遇上陈小菊,开宗明义,直接问道:“你是陈小菊,你老公叫罗勇山?”

陈小菊颇为迷惑,点点头。甄大成说,“我在前街早市卖油条,你没吃过我家的油条?”这一说,陈小菊想起来了,她还在上班时,曾经光顾过甄大成的摊位。下岗后,她几乎没买过早点,早把这个人忘记了。

“我就问你,你去年是不是管邹黑子借了一万三?借条上你和罗勇山都签了字,摁了手印,还款日期就在这两天?”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还对欠条如此熟悉?”

“你先别问我,我把欠条仔细给你背一遍,你听一听有没有出入。”

甄大成背完之后,陈小菊更奇怪了。

得到陈小菊将钱提前一天还回去的肯定回答,甄大成十分懊恼,他清楚了事情的大概,自己助纣为虐,闯出大祸。

在医院里,陈小菊看到高烧不退的罗勇山,再没有提欠条的事。事情已经这样,再逼他又有何用?还是等他好了再想辙吧。现在甄大成风也似的来,风也似的走,陈小菊隐隐约约有种预感,是自己冤枉了罗勇山。此时她的耳边仍有风声在响,但这风已不再刺痛,只是像海潮一样,铺天盖地漫涌而来,压迫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甄大成抹过头又去小花足疗店,见到邹黑子,气得张口骂道,“哪有你这种人,都在一个城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你竟然好意思去讹人。我就是一个二百五,捡了张欠条就送过来,你却不安好心,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把人罗勇山给逼得跳江了,你知不知道?”

罗勇山跳江,闹得沸沸扬扬,邹黑子消息灵通,岂能不知?邹黑子希望罗勇山真的死了才好,死了更能说明他因为赌博没钱还债。

甄大成几句话道出了愤懑,邹黑子根本不在乎,冷笑着斥责道:你个卖油条的,管什么闲事?什么欠条不欠条的,和你有关系吗?

不等甄大成分辩,邹黑子转身走了,上来两个涂着红嘴唇、顶着一脑袋西兰花的女人,连拉带拽,让甄大成做足疗。甄大成哪受得了这个,一甩嗒,挣脱开来,没用人撵,自己走了。

和罗勇山一样,甄大成生气带窝火。捡了张欠条,好心送过来,结果找错了欠条主人,现在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甄大成从邹黑子足疗店出来,不知不觉,又回到小菊水果店,把欠条在他手里周转的始末,悉数讲给陈小菊。

陈小菊听罢如梦方醒,是自己怨恨丈夫打麻将,出了事情便往赌博方面想,这一回,是真冤枉了他。

陈小菊被甄大成的坦诚而感动。熟悉的风声又在耳边响起,埋怨的情绪瞬间被吹得一干二净。她并没有迁怒于他,反倒对他生出了信任。现在罗勇山躺在医院,那边邹黑子又逼着要钱。她就对甄大成说,“大哥,现在我可怎么办?”

甄大成说,“怎么办?总有说理的地方,不行就去报警,邹黑子故意讹诈,警察能不管吗?”

10

陈小菊和甄大成来到派出所,说了缘由,接待他们的警察没有多说话,告诉他们等一等,便一推屁股下的椅子,走了。甄大成和陈小菊心中忐忑,各执一词的纠纷,不知人家能不能管。

听完接警员汇报,派出所所长立即派人去了小花足疗店。

邹黑子很快来了,进门瞧见端坐在那里的甄大成和陈小菊,心中不禁一凛,这两个人怎么串联到了一起?随即佯装镇定,施施然往椅子上一坐,然后从兜里摸出一盒软中华,抽出一支,伸出手递向坐在桌子对面的警察。警察随手指了指墙壁,没有接烟,也没有说话。

邹黑子识趣地把烟收起来。陈小菊和甄大成看邹黑子像来做客一样,满不在乎,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免不了更加动气,你一嘴我一嘴,口无遮拦的没有个章法。

邹黑子不急于反驳,警察也坐在那不声不响。陈小菊和甄大成一通炮火,没有崩出邹黑子半个屁来。

邹黑子真能沉得住气?其实他心里直打鼓,他在静静地观察,时不时扯扯唇角,现出冷笑。看警察若无其事,心里似乎有底。等到两个人吵吵完,邹黑子慢慢腾腾拿出那张欠条,给了警察。警察仔细地看了看,问邹黑子,“这张欠条除了你,还有谁接触过?”邹黑子冷冷地回道,“我的欠条,一直由我保管,别人从来没动过。”

面对信誓旦旦的邹黑子,警察没有再说什么,举起欠条,眯缝着眼睛,对着太阳照了照,然后告诉三个人,在这里等一会儿,他去去就来,捏着欠条又走了。

三个人坐在那里,心事重重。陈小菊惦记着警察能不能给自己做主;甄大成害怕这事弄不出个黑白里表,自己就成了罪人;邹黑子担心经了官,丑行败露,表面上淡定,心里也揣了一只小兔子。

警察回来了,面无表情,捏着欠条,平平淡淡又问了一遍邹黑子,“这张欠条一直在你手里,真没经过别人的手?”邹黑子这时有些紧张,冷汗从后脊梁一寸一寸往下移。他强装镇静,依然咬定,“我的欠条,当然在我手上,别人拿它做什么?”

警察这时笑了,指着邹黑子说道,“给你机会你不讲,看来你是死鸭子嘴硬,要一错到底。这张欠条上,带有明显油渍的指纹,你说这指纹哪里来的?”

邹黑子一听,顿时像煞了气的皮球,瘪了。

邹黑子臭名远扬,早在派出所挂了号,今天这事,警察看一眼便知道个大概,又去找人做了鉴定,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讹人的事实铁定无疑。

陈小菊提溜的心放下来,甄大成从愧疚的深井中爬上来。他们默默地离开,心里却默默激动着。

要走出派出所的时候,他们几乎同时回头望去。邹黑子并没有出来,他们看到他的背影。小花足疗店涉黄,群众实名举报,警方调查属实,正要办他,恰好他乖乖地送上门来。

笔直的枫树由绿转黄,街边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松松软软。这么好的风景,都在生活的忙碌中错过了,在这个心情复杂的下午,陈小菊仿佛第一次发现了它们。

甄大成出了派出所,直奔粮油店而去。看着渐渐远去的厚实背影,陈小菊有些动容。她想起还在医院的罗勇山,想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知道这个结果,也许马上就能出院。

陈小菊耳边又一阵风起,这次不是幻觉,是真的起风了。她说不清楚这风来自哪个方向,但它清冷中含着一丝温柔,让她的心透澈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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