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刚及笄那年,宫里的老嬷嬷收走了我的风筝竹马和皮影戏,宫人们簇拥着把点翠发簪金钗步摇尽数安置在我头上。我扶着满脑袋的珠光宝气,站起来也东倒西歪。
老嬷嬷临行前交代:“殿下几日后登基,切勿失了体统礼数。”
我瓮声瓮气言好。
扶着脑袋坐了半晌,待那窗牖微微震动,我闻声摘了头上的满目琳琅,欢天喜地推开窗,道“阿昭,你来了!”
来人的确是我的阿昭,他站在窗牖前,金乌西沉,玉兔东升,有灼灼桃花翩然而落,伴着和煦的暮春洒在他的眉目,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碎开漫天的繁星。
他拿着嬷嬷收去的风筝竹马皮影递给我,提醒道:“私下里玩,别又被发现。”
我满心欢喜答谢,将这些失而复得的宝贝物什抵在心口,喜不自禁。
//二//
我的阿昭,是只修成人形的山灵。
那年浮屠山走水,我在火光烛天里瞥见一只幽绿的山灵,眼见得它丧命,便不顾宫人婢子的阻拦,冲进弥天大火救下它。
山灵报恩,便化了人形,日日伴我左右。
山灵说:“你叫昭和,我便叫阿昭。”
山灵咿咿咕咕不知念了什么咒术,只见得紫光乍现,在它心口处悠悠飘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这是什么?”那珠子稳稳当当地落在我的手上,散着清冷的光辉。
“我的结丹。”山灵缄默一阵,须臾开口道:“若是有一天你不要我了,便毁了我吧。”
登基那日,我扶着脑袋出现在众臣面前,宫人婢子们拖着我冗长的裙裾,乐师舞姬演奏声余音绕梁。
我在人群里打量一番,果然看到了阿昭,他化作宦吏朝我微微一笑,与臣子们异口同声道:“愿天佑我王,愿四海升平,我钟离国太平万世。”
“陛下万岁万万岁。”
//三//
夜里阿昭携我离开朝天阙。
上元佳节,十里华灯初上,宝马雕车,鱼龙乱舞,我俩饮了老嬷酿的梅花温酒,阿昭没什么醉意,我却已经头昏脑涨眼花缭乱。
阿昭扶我靠在巷首,叮嘱道:“我去找解酒药,你且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跑。”
我点头醺然应好。
可我终究未能如愿等来阿昭。
星月隐暗,长夜混沌,刺客把冰凉的剑刃抵在我的脖颈上,长剑泛着砭骨的寒光,那里映下我恐慌万状的脸庞。
刺客刀剑入肉,猩红的血液浸透我的衣领。
我以为自己丧命黄泉之际,远处横空射来一只流矢羽箭,正中那刺客要害。
待那刺客抽搐倒地,我才隔着猩红的血渍看见了救我的人。
“臣凤族凤时勉,救驾来迟。”
那时风声止歇,笙歌散去,他半跪在如练的月光下,披染了一身韶华,便成了我一生的劫。
//四//
那年隆冬大雪,我如愿以偿嫁与凤时勉。
成婚那日锣鼓喧天,阿昭便化作我身侧的宫人,目送我入了奢丽帷帐红烛堂。
临别前,他拉住我的衣角,替我绾正一绺青丝。
他说:“我的昭和真好看。”
我看见他眼尾噙着泪光,那时我才知道,山灵也会流泪。
那之后,他便领兵去了黄沙漫天的大漠。那时魔物来袭,他凭一剑霜寒十四州,荡涤十里魑魅魍魉,护佑一方平安。
他凯旋归来之际,朝天阙升起万盏孔明。
凤时勉抬指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凤羽,那凤羽落在阿昭身上,却倏地灰飞烟灭。
凤时勉嗤笑一声,说:“陛下,他可不是什么山灵。”
“一只山灵怎能抵挡百万魔物?”
“他是浮屠山佛塔下镇压住的一只孽。”
我愕然瞪目,酒水洒了一地。
//五//
阿昭,是母亲亲手种下的孽。
人世间所有的贪嗔痴念,都是孽产生的原罪,孽蛰伏在肮脏的欲望里,它蚕食本心,成为了不可磨灭的凶物。
母亲的孽,从朝天阙政变弑父杀姊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对帝位王权有多少欲望,她剑刃上就有多少冤魂。
孽已成型,甚至强大到拥有实体,它从母亲的欲海中脱离,屠戮人间苍生。
母亲与之苦战,终于将它封印在浮屠山佛塔下。
黄金台上,阿昭戴上枷锁镣铐,几根比手腕还粗的缚魂链绑着他的四肢。
他说:“昭和,我好像失忆了。”
凤时勉笑道:“他被先帝压在佛塔下,太久未食欲望,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只孽。”
宫人上前,奉上一只玉壶,凤时勉竖指捏诀,那玉壶里倏然冲出一团煞气。
是欲望。
阿昭的呼吸急促起来,缚魂链哗啦作响,他的周遭释放出乌黑密集的冤魂,他神色狰狞,痛苦到了极点。
支离破碎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浮出水面。
阿昭再也不是阿昭了。
他双目赤红,在冤魂的呻吟中哑声道:“昭和,我该如何?”
我说:“阿昭,我不想要你了。”
他在昏茫的夜色中对上我的眸子。
我拿起他赠与我的结丹,放入了滚滚业火之中。
//六//
我好像是病了,也好像不是。
我说:“我喜欢时勉,所以你要什么我都应许。”
时勉得了兵符,他遣散了大半精兵强将,边境魔物入侵,钟离边境血流成河。
时勉得了权势,他将朝堂臣子屠杀殆尽,朝天阙血可漂橹。
我皆置之若罔。
凤时勉将带血的长剑从婢子身上拔出,他望向帝位之上的我,方才狰狞阴鸷的目光化作万般柔情。
他用手帕揩去剑刃上的猩红,嗔怪道:这婢子沏茶忒生疏,取她一命,来世好好学茶道。”
我点头称是。
他走上前来,将沏好的热茶放在我手中,道:“明日,我们便去钟离墟。”
我手腕止不住地颤抖,热茶溅在我的手上,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注意到我的异常,从袖中取出一只赤红小虫,见我惶恐,又安慰道:“昭和,别怕,你生病了,我在帮你治病啊。”
他扯过我的胳膊,我反抗不了,只能枉然地看着小虫爬入我的体内,扯了极难看的笑来,道:“上元那年,你用的便是此蛊。”
惑心惑心,受蛊人只得言听计从。
见我拆穿,凤时勉也不气恼,他兀自把玩我肩侧的发,道:“我不用蛊,你如何能爱上我嫁给我,如何能杀了那个孽呢?”
我怆然闭目,泪珠砸在手上,却冰凉砭骨。
“你如今还想去钟离墟做甚?”
他大笑:“我要打开浮屠山的上古结界,祭出上古凶灵为我凤族所用,我要这六界为我凤族俯首称臣!”
//七//
凤时勉带我去了钟离墟。
他说:“钟离皇族的血肉是上古凶灵最好的祭品。”
我双目涣散,任由他割开我的手腕,看着猩红的血液嘀嗒在地上,一片刺目。
赤月当空,狂风乱舞,天地尘寰皆笼罩在黑夜之中,结界顷刻间碎作虚无,无数来自地狱的凶灵破土而出,它们发出震耳发聩的嘶吼,大地随之颤抖。
阿昭便出现在朔风凛冽之中,他的衣袂蹁跹,似是驭风而来。
“阿昭,接住!”
我用尽全力将结丹抛给他。
结丹与阿昭融为一体,他驱动煞气,长剑出鞘,与恶灵厮杀起来。
凤时勉的笑意僵住,他十指捏住我的肩膀,道:“你竟敢骗我!”
“没错,惑心蛊改变了我的心智,却无法取代我的情感!”我拿出袖中的匕首,狠狠插入凤时勉的心脏。
如同黄金台杀孽那次,我将假的结丹放入业火,让阿昭连夜离开朝天阙,我凭仅有的意识再次忤逆了凤时勉的命令。
凤时勉垂死前呕出鲜血,狂笑不止,道:“昭和,我的蛊虫会让你死无全尸。”
凤时勉死了。
体内的蛊虫便开始肆意啃食我的血肉,无尽的痛苦排山倒海般向我袭来,我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腐败。
我望向阿昭,愈来愈多的恶灵聚集于此,他彼时已然占了下风,被围困在一片骸骨血海之中。
我抓住石壁,跌跌撞撞地走向结界。
世人不知,钟离皇族的血肉可以祭出恶灵,亦可以封印恶灵。
那结界像个无底洞,但吃人。
//八//
我忆起那年提着裙摆自花丛中跑来,撞在抱猫的少年身上,那少年蹙眉道:“我是孽,你不怕我?”
我反问他:“可你连小猫都要救,我又为何要怕?”
只有我知,孽不喜食人,不爱作恶,他将世间贪念恶意纳入腹中,还人间一个安逸和睦,偏偏世人天生视其为不详,孽对世人仇怨加深,这才被逼无奈霍乱人间。
他被困在浮屠,我被困在朝天阙。
那日风摧云裂,暴雨倾盆,我跪在母亲面前求母亲放过他。
母亲却说:“他该背负骂名,钟离皇族才有了震慑人间的威严。”
后来我在浮屠山的火光里看见了我的阿昭,我不顾一切地将他护在怀里,如一场隔世经年的梦。
山灵说:“你叫昭和,我便叫阿昭。”
阿昭冲破重围,却只抓到了我的衣角。
我的血肉唤醒了结界的封印,一轮金日破开昏茫夜色,万丈光芒抚照苍生,世间恶灵退散。
春日大好。
文章首发于公众号拾壹小馆,更多故事等你来看,同时我们也收图片、视频、文章,欢迎来投稿!可到公众号后台查看征稿函获取投稿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