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安春来,榜昭天下。有十万白衣学子翘首以盼。
状元、探花、榜眼一一揭晓,高中者高坐在大马之上,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上榜者寡,落榜者自在多数,有连续十年不中的,捶胸顿足,滚地大哭不已。亦有人失魂落魄,步履蹒跚地走在街上,头撞石柱浑然不觉。更有头须皆白者,据说是从弱冠之年便开始考试,年年不中,年年接着再考,蹉跎了时光,这一日榜前观望,仍是不见自己姓名,抬头望天,流下一滴浑浊泪水,后仰倒地,旁人探其鼻息,已是去了冥府报道了。
有一白衣书生,今次已是第三年落榜了。他虽连考三年,其实志不在此,更心向与山水之间,只因与家长长辈有约:所谓学而优则仕,他尽力去考,若是三年不中,便随他性子,任他游玩。
此三年之期已满,他自认也已全力以赴,问心无愧,放榜当日便背着书箱出了城。
自古便有士子游学之风。
白衣书生此去或是登山寻仙,或是寻访旧友,没了功名利禄束缚,自觉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快活。
如此游玩了一旬,半道上又结识了一群同样身背书箱的书生,这一碰一拍即合。原来这群书生都是自那长安城出来游玩的落榜书生,起初都是互不相识,但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相合,说到长安那场场考试,当真是心有灵犀,故此结伴同行,一路游玩山水,一路又再碰到同仁,队伍愈来愈大,这日便碰到了白衣书生。
一群人结伴上路,遇上好山好水,也学那古人流觞曲水,诗词唱和。四野无人时,便大声诵读圣贤文章,一路行来,甚是欢喜。
这一日队伍行到深山,忽然黑云压顶,转眼间便是倾盆大雨落下,众书生遍寻四周,寻得一处破庙,一行人进去避雨。
众人于庙宇正中生了一堆火,尽皆盘腿而坐。及至后半夜,雨也不曾见有减弱之势,冷风吹得窗户咣当作响,正如有人哭诉一般。
忽有一人笑道:“雨夜古寺,这场景好熟悉。”
另一人应道:“正是野鬼精怪出来索取生人魂魄之时。”
先前发声那人道:“传说山野精怪食人总是扮作美貌女子,待勾引得男子毫无防备,就一下刨开心脏吃了,这心脏又属我等每日口读圣贤书之人最是美味,诸位小心了,若是见了美貌女子,切莫轻信了。”
白衣书生哈哈大笑道:“无妨,我辈读书人,身皆有天地浩然气,任凭你是女鬼山妖,都近不了身。”
众书生都点头附和,说道“正是”,不多时,尽皆睡了。
次日清晨醒来,却发现雨势丝毫不弱,无法出行,众人吃了干粮,又在古寺中逗留了一日。
待得雨歇,已是第三日清晨,一行人整理行囊,又再出发了,行了两日,却被一条河阻了去路。众人沿河而上,都道此处乃是南北交界,客商常常来往互换商品,必有桥梁通过才是。
走了一个时辰,遥见对岸炊烟渺渺,想是有人家居住,再往上走,果见有一处乡村,村前一座木桥连接两岸,不过此时,木桥却已断了。
原来此前连续三日大雨,水流湍急,加之木桥年久失修,竟然就给水流冲断了。
此时水势已经退了下去,乡村山野之人本就熟悉水性,水虽没到腰间,却也难不倒村人,是以村人并未如何着急修缮木桥,只是如此一来却苦了来往的商客,他们常常携带货物,而且也并不像村人一般熟识水性,被大河阻了去路,只得求助村人,哪怕是给些酬劳。
村子里有伶俐的想出了办法,便是背着他们过河,一次收一文钱。
木桥修缮完备之前,有人过河都是用这样的方法,村人不论男女,一有闲暇时,便在河边候着。
此时一众书生到了岸边,正巧见村人背了几人过河,见那人给了银钱,想来便是此地营生的一种方式了,又见背人者中不止男人,更有一部分女人,更觉惊奇。
白衣书生本想学村人趟着过河,刚下河走了两步,却是差点随水流冲向下游。原来村人常年劳作,体力自是与旁人不同,白衣书生一生只与书本为伍,虽是男子,体力却是还不如村中女子。
白衣书生退回岸边,众书生招手叫来村人,村人已低腰,书生们却都不上,原来方才见背人者中有不少女人,且都姿色尚可,他们自诩风流,此时都想着让女子背。
书生中一人朝村中男人道:“我们都是读书人,身着白衣,让你们背污了衣裳,让你们村中女子来背。”
男人欲往对岸叫女子来背,书生又道:“女子也要干净漂亮的女子。”
男人去了对岸,不多时,就有许多女子朝这边趟过河来。
众书生都挑了一个女子,伏在背上,就此过河。
白衣书生见同伴如此,羞红了脸,适才自己尝试过河却差点丢了性命,但说要让女子背负过河却又万万做不出来,呆在原地,踟蹰不前。
先前男人去往对岸叫来女子是按着众书生人数来的,此时所有人都已离了岸,就只剩白衣书生和一个女子还留在这边。
白衣书生向那女子瞧去,见是个瘦弱的姑娘,约莫十三岁上下。女子见他目光投来,不敢与他直视,忙将眼下移,盯着自己的脚发呆。
不多时其余人都已到了中游,白衣书生却还不见有要过河的样子,若他不过河,今日这一文钱便是赚不到了,想到家中母亲今日又要挨饿,不免伤心,就欲落下泪来。
她今已十六岁了,但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又常年病重,常常饿肚子,所以瞧着也就十三岁模样,前日木桥断了,村人在此背人过河,一次一文钱,她听了也想来此赚些文钱,只是她身小力弱,谁又肯让她背,今日一群书生过河,言明要女子,且书生人多,村里暂时没有那么多女子在此,故而才有她这一次赚钱的机会。
白衣书生见她低头哭泣,好一副可怜模样,心中不忍,便道:“我随你过河便是,你莫哭。”
女子听闻白衣书生此言,登时便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强笑道:“好,我不哭。”蹲下身来,脸颊上现出两个酒窝。
白衣书生哪能真让她背自己过河,他走到女子身旁,牵起她的手道:“你扶我过去就行。”
女子被他执起手来,只觉一股温热从他掌心传到自己身上,再看他模样,白衣胜雪,风流倜傥,心脏不由得砰砰乱跳。
二人执手过河。
女子不敢与白衣书生搭话,却时不时偷偷瞧上一眼书生背上的书箱。只听白衣书生唱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女子也不知他在唱什么,虽然不解词意,只觉得曲调婉转,很是好听。
两人行至半途,先下河之人都已快到岸边,却听得扑通数声,有几名书生从女子背上摔落在河中,所幸已离岸不远,落水也并未被冲走,没有性命之忧。
白衣书生朝声响处望去,只见背人的女子惊恐地跑上了岸,浑然不管落水的书生,那书生随即跑上了岸,骂骂咧咧,白衣书生离得远了,听不清他骂的什么。
不待多想,紧接着又有几人落水,女子亦是先行跑上了岸,落水的书生不断地多起来,过不多时,河中竟然只有白衣书生和携他过河的女子二人。
两人加快脚步赶上河岸,此时岸边已经围了不少的人,二人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只见一个女子坐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不住地哭泣,正是先前背人过河的女子之一。
一书生骂道:“你竟敢把我扔在河里。”抬脚去踢,女子躲避不及,挨了一脚。
白衣书生欲上前阻止同伴,人群却骚动起来,一女子尖声叫唤,扑到地上,另外一个书生笑吟吟地蹲下身去,伸手到女子胸前,便欲行禽兽之事。
白衣书生已经来不及阻止,眼看那女子就要惨遭羞辱,余下的书生却先他一步,已对身旁的女子下了手,一时间女子尖叫、哭泣声此起彼伏。
先前过河之时,众书生伏在女子背上,就已起了淫念,但一伸手就被女子给扔落下河,此时到了岸边,再行此事,村人却个个体格健壮,但一直觉得低人一等,不敢与读书人抗衡,身在现场,只得转头不看。
白衣书生的心凉到了骨子里,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一起游玩山水,探究学问,吟诵道德文章之事,只觉得如同梦一场,不明白读书人何以做出这等事,心中对自己也不禁怀疑起来,呆在当场,苦思不解。
站在白衣书生旁的女子却怒不可遏,挥舞着拳头就打向身前一人,那人头顶挨了一拳,虽不疼痛,但抬眼瞧见挥拳之人是个小丫头,同伴也一起出声笑他,顿时恼羞成怒,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短刀,一刀捅进女子小腹。
白衣书生惊醒过来,扑将过去,那书生拔出短刀,又是一刀,白衣染血,躺在了女子身旁。
死了两人,村人更不敢轻举妄动,有与那女子相熟的,也只敢暗自垂泪。
众书生将两具死尸抛进河中,尸体顺流而下,过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其时为阴历七月十四。
二
临江村旁有一条河。
芸娘七岁时落了水,那处水深得足以淹死一头牛,芸娘又不识水性,按理说应是活不成了,可奇就奇在她落水而不沉,后来有人问起,她却说是有人在底下托着她,大人们只道是她小孩子说胡话,并未多加理会。
芸娘小小的心里对落水的地方有了记忆,时常去那处玩耍。
有一年七月十四,芸娘一个人溜到河边,及至傍晚,天黑了下去,芸娘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平时不过没膝的河水却陡然间变得深不见底,怎么也站不起身,忽觉脚下一紧,双脚给什么抓住直往下拽,她喝了两口水,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已经在另外一处了,她向四周看去,正是自己七岁时落水那处,此处与她落水的地方相隔一里,且是在它上游,她实在想不通是怎么来到此处。
正惊疑时,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响起,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定格在河面上,芸娘竖耳细听,只听有人唱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芸娘不曾读过书,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但只觉唱得好听,隐隐约约间更好似在何处听到过一般,不觉听得痴了。
歌声停罢,河面上的浓雾散去,芸娘往歌声传出处望去,只见河面上站着一个俊俏男子,男子身着白衣,胸前却有一片突兀的红色,背着书箱。
芸娘想起家中长辈提过的山鬼河神之事,看着男子这幅模样,不像是吃人的山鬼,那定然就是河神了,又想起小时候自己落水后在河底托着她的人肯定也是河神老爷了,这般想着,跪了下来,拜了又拜。
河面上那人踏水而来,停在芸娘身前,细细端详她的模样,片刻后才道:“果然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芸娘抬起来,道:“河神老爷,我叫芸娘。”
那人笑道:“我不是河神,我是水鬼,原来你叫芸娘。”
芸娘听到他说自己不是河神而是专门勾人的水鬼,吓得腾得一下站了起来,朝后退了两步,想着下一步水鬼就会露出青面獠牙,自己性命不保。
芸娘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过了片刻,依旧不见有任何声响,大着胆子偷偷去看,见水鬼仍在原地,还是先前的模样。
芸娘越看越觉得水鬼不似坏人,且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亲切,她问道:“我三年前在这里落了水,是你救了我吗?”
水鬼答道:“我也不知是不是你,反正在我这里落水的,我都救了。”
芸娘道:“我不信,母亲说水鬼都是勾人的,只有勾到替死鬼,才能去投胎。”
水鬼低头道:“我也知道是如此。”
芸娘道:“那你怎么说自己救人不勾人?”
水鬼居高临下地看着芸娘,似是想起什么,半晌后低声道:“读书人,做不到见死不救,而且我尚有心愿未了。”
芸娘瞧他说得真切,不似作假,已认定他是儿时救自己性命之人,朝前走了一步,笑道:“那你就是一个好的水鬼。你做水鬼多久了,你有什么心愿?”
水鬼道:“五百年了,我一直在找一个人。”
芸娘问:“什么人?”
水鬼不答,低低得又唱起刚才的那支歌,唱毕,问道:“你可还记得这个么?”
芸娘再次听,觉得更加耳熟了,但着实没有在别处听过,摇摇头道:“听着很熟悉,但此前从未听过。”
水鬼叹了口气,心想:是了,喝过孟婆汤,前尘皆忘。
时已三更,芸娘向水鬼道别,水鬼恳求芸娘有空常来此处,芸娘应了。
三
转眼便是六载。
芸娘已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了,六年来,芸娘常常到河边与水鬼玩耍,水鬼在此教了她认字,把那首曾唱过的《临江仙》词教给了她。
六年来,也有不止一两人不小心落水,但都被水鬼救上了岸。
这一年,临江村大旱。
百姓受苦,必有妖道妖僧趁机作乱,值此大旱之际,临江错果有一道人趁机敛财。
道人头戴紫金冠,身披道袍,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一日自村中经过,口里也不知念的是啥,村人都是不曾读过书的,听不懂的却误以为是妙语仙音,再看起装饰打扮,认定是仙人下凡无疑。
众人齐齐下跪,恳求道人解去临江村大旱之苦。
只芸娘跟水鬼认了字,觉得好生奇怪:道人吟诵的明明都是些诗词而已,且随心所欲,牛头不对马嘴,上句还是《菩萨蛮》,下句就接了《小重山》,怎么就成了仙人言语了?
心中生疑,却不敢声张。
道人在村中住了,村人竭尽所有款待,均盼道人求雨解旱,但道人不提,也无人有胆催促。
道人住了七天,当有人问起,便答道时机未到,然后再念一段诗词,唬得村人深信不疑。
与此同时,芸娘几次听他口颂诗词,曾向水鬼提及此事。
水鬼心道:这人所作所为当然不是道士,定是个半吊子的读书人,天下大旱,竟然利用村民的无知敛财,读书人的风骨何在?又想起五百年前已身受害之事,更是恼怒。便道:“你要找机会戳穿他。”
芸娘回村后便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村人对道人的态度,岂料大出所料,村人竟然个个对他深信不疑,即便她言词对道人略有不敬,都会被严厉责骂。
到第七日,道人召集来村人说道:“时辰已到。”指着村旁的河流道:“村庄大旱,却有一道河流源源不绝,各位可知这是何故?”
村人无不面面相觑,不解何意。村中大旱之初,村人也曾引这河流之水灌溉庄稼,但是这水进了田地,却一触即回,沿着水道径直回返,连续试了多次,都是如此。
村人无奈,空守着一道河流,却无计可施。
道人在村中住了七日,自然也听过这件事情,他也不解其中原因,只是瞧着村民供给自己的东西一日不如一日,心想此地大旱已久,粮食储备已消耗得差不多,不如随便编个理由脱身,往别处继续享福去也。
芸娘曾就河水无法灌溉之事问过水鬼,水鬼曾道:“此河冤死亡魂太多,已为死水毒水,若以此水灌溉,长出的庄稼便如同毒草,吃了立时身亡,是以我用法力将水回引。”
却听道人道:“这是因为你们不曾供奉河神老爷,不得河神老爷批准,你们自然不能引水灌溉。”
村人恍然大悟,立时准备了牛羊瓜果等物,摆到河边,跟着道人一跪三拜,拜至第三下,道人抬头朗声道:“最后一拜需虔诚至极,我不说你们谁也不能抬头。”自己却先站起,蹑手蹑脚地走到供桌前,欲把供给河神老爷的东西装进随身包裹里带走。
此处正是水鬼长年栖息之地,这一幕被水鬼从头到尾看了个始末,他见道人要走,又见跪倒众人中有芸娘,遂运起法力,将一小片水花打在芸娘脸上。
芸娘顺势抬头,刚巧见到道人将一整只烧鸡装进行囊,惊得“啊呀”一声,村人见她异样,转头望她,见她目光呆滞,直挺挺地朝前看,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道人听得“啊呀”一声,早知大事不妙,忙将囊中之物拿了些出来摆回供桌,然事出突然,却尚有大半还在他囊中没来得及拿出,心中记下了芸娘模样,心中暗骂:小姑娘坏我好事。
村人突然一声惊呼:“哎呀,贡品怎么少了?”
道人心思转得极快,一脚将自己的行囊踢落水中说道:“河神老爷已经受了贡。”
村人喜不自胜,个个面露喜色。芸娘明知道人是个骗子,怎么能让村人继续被他蛊惑,大声道:“他是个骗子。”
村人无一人相信,眼看河神已受了贡品,哪里理会她的胡说八道。道人心思缜密,知芸娘已识破他的伪装,不将她除去,难保自身能安然离去。
道人眼珠急转,心中已有了一番计策。
次日清晨,道人再次聚集村民,指着河面上说道:“河神老爷昨夜借梦向我说明一事,虽已受了你们的贡品,但要想解此大旱,却还不够。”
一人上前道:“河神老爷还要什么?”
道人低眉,似有为难,村人大气都不敢出,眼巴巴地望着他。半晌过后,道人才开口道:“需一名十六岁的少女献给河神。”
村中有不少少女,但不是十四五岁,便是十七八岁,十六岁的,却只有芸娘一人,道人早已打探清楚。
旱情严重,人命不如草芥。众人将芸娘捆绑押了上来,这其中便有芸娘的父母在内。
道人在芸娘四周装神弄鬼地又念诵了些诗词,只这一次,道人念了上句,芸娘便对出下句,声音很轻,只道人一人听见。
道人唯恐事情暴露,吩咐村人将芸娘投入河中。
芸娘六年来与水鬼相处,早已练就了一身极好的水性,但此时手脚都被捆绑,无力施展,一落水,便沉了下去。
水鬼叫芸娘落水,忙游了过去,解开她身上的绳索。村人只看见芸娘沉入河底,以为被河神老爷带走了,不料片刻后又见芸娘浮出水面,手脚并用游到了岸边。
道人往河中一看,只见水底有一抹白影,知道水中必有蹊跷。道人虽行的骗人勾当,却也有些真材实料,早年间他也是长安赴考的书生,只因屡试不第,后心灰意冷离京一路游玩,途中遇一儒生,传了他些稀奇古怪的本事,他也是后来才知这些本事可以降妖除魔,只是自己当年学艺不精,只学到了骗人取巧的障眼法罢了。
道人吩咐村人将芸娘再次绑了,又在绳上写上一句话,再次投河。
水鬼见芸娘沉入河底,欲再次解救,然这次他一靠近芸娘,便觉浑身无力,伸手到她腰尖,却见那处金光闪闪,正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七字,将他往外推。
水鬼近不了芸娘身,只是片刻,芸娘已经身亡。
岸上道人眼见芸娘已死,便道:“河神老爷法外开恩,允许你们大家引水灌溉了。”
众人欢呼,当即便开始开凿河道,村人干得热火朝天,道人趁此机会偷偷溜走了也无人知晓。
四
却说道人逃出临江村,怕村人后知后觉,是以沿河一路飞奔,日夜兼程。
水鬼亦是一路跟随。
一日,道人跑得累了,于河边休息。水鬼在河中伺机而动,悄悄运起法力,将一团海草裹住道人的脚踝,猛力一拉,道人惊醒过来,已经身处河水中央,喝了好几口河水。
道人手脚在河中胡乱挥舞,水鬼抓住海草直往下拉,过不多时,道人已经没了性命。
鬼门洞开,牛头马面自门中一步跨出,铁链如蛇般缠绕着道人的尸身,扯出一团魂魄来。
牛头对水鬼道:“替死鬼已有,你可以投胎转世了。”
水鬼忆起芸娘已溺死河中,想必也已化作水鬼。水鬼要想投胎,就得寻到替死鬼才行,芸娘心地善良,莫说主动引人溺死,只怕失足落水者她也是能救就救,长此以往,要想投胎转世可就难了。
水鬼道:“这不是我的替死鬼。”
马面道:“那是谁的?”
水鬼道:“我引你去。”
此地离临江村已有三日路程,水鬼引牛头马面从河中前行,一日便到。
这一来一回历经四日,临江村民已将河道开凿完毕,开始引水。
早是有水鬼暗中相助,所以河水不能灌溉,这时水鬼前去追踪道人,村民顺利地将水引到了田地里。
水鬼眼看大错已成,心中也认定了村民人人都是害死芸娘的帮凶,冷眼旁观这一切,庄稼长成之日,村人无一幸免。
来到河底,见到芸娘的魂魄陷在淤泥当中,只敢露出两只眼睛,怯怯地望着水面的村民人影。
水鬼来到近前,芸娘见他模样,想起了前尘往事,才敢出来,又见到道人的魂魄,吓得躲到水鬼身后。
水鬼指指道人,又指指芸娘,说道:“算做她的替死鬼吧。”
牛头马面点点头,鬼门又开,二鬼拉着道人先过了门,芸娘只觉得洞中有股吸力拉扯着自己的身体,她刚逢大难,心中害怕,拉着水鬼的衣角不放开,待得鬼门关闭,水鬼也已跟着进了那道门。
牛头马面见身旁多出一人,又见芸娘拉着水鬼衣角,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也有不忍。
水鬼忽道:“我只送她一程。”
牛头道:“也罢。”
五鬼一同上路,行了多时,芸娘也知自己已经身死,又从牛头马面口中知道水鬼将替死鬼转给了她,自己马上就可以投胎转世,却不知道他何时才能解脱。
行到忘川河,却见奈何桥自中间断开,马面奇道:“奈何桥断,这还是千百年来头一遭,看来欲往彼岸,只有趟过这忘川河了。”
又见水流湍急,这冥河之水不同于凡间之水,若被冲入下流,就是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指了指道人和芸娘,自言自语道:“他二人才刚丧命,道行低微,自己是万万无法过河的,我们一次只能护持一人过河,不论先护何人,往返之际都恐另外一人趁机逃脱,这可如何是好?”
水鬼听他二鬼低语,说道:“两位不必劳心,你们只管押送道人,芸娘由我护持着。”
水鬼已有五百年道行,过忘川河绰绰有余。牛头马面点头应允。
牛头马面押着道人在前开路。
水鬼蹲下身,示意芸娘跳到他背上来。芸娘绕到他左侧,进了鬼门后她不仅回忆起生前之事,连同前世的些许片段也都记起来了,她轻轻牵起他手,说道:“你牵着我就好。”
二鬼执手过忘川。
忘川河畔,三生石旁,孟婆捧碗而立。
上了岸,已到尽头,前方就是冥府大门,水鬼已不能再往前。
芸娘接过孟婆的碗,她明了前世之事,也知水鬼这五百年一直在寻找她的转世,眼泪掉在碗里,她哽咽道:“你还要来找我。”
水鬼点头道:“我一定会找你的,哪怕再寻五百年。”
五
临江贯穿南北,不知其源头,也不知其尽头。
临江两岸,但凡有村庄人家,都供奉着一尊河神像,神像身着白衣,身背书箱,虽说是河神,却像个游学的书生。
传说河神大德,护佑临江两岸百姓五谷丰登,更不曾听说有人落水溺死。
凡不慎失足者,将死之际,都会有人前来相救,有人曾匆匆一撇,见到的便是村里供奉的河神。
又说河神老爷还喜唱歌,不时会显露身份,扮作舟子于河面上放歌。
歌曰: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