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村

我的外婆村

文/韩松礼

  每个人都该有个外婆。外婆的形象多是慈祥的,和蔼可亲的。可是,我却没有。母亲说,还没有我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关于外婆,我只有想象了。但是,我的外婆村还在。在与青岛一海之隔的西面,一个叫做下庄的地方。第一次回外婆村,我是个少年,是代表母亲去参加舅家二表哥的婚礼的。

  外婆村,依山傍水。西面北面是山,一条大街沿东南伸向村里,村子不大。一进村,是个学校,咿咿呀呀的读书声从那里传来。舅舅当时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他从十八岁开始教书,他的学生在当地是子一辈父一辈的。沿学校往里走,在大街正中,是我外婆家。说是外婆家,其实只有舅舅一家,外公早年间来青岛,是老青岛人,直到故去。外公孩子不多,只有母亲、舅舅和小姨,外公来青岛,母亲和小姨都嫁在青岛,家业就给了舅舅。

  舅舅家有几级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是一道影壁墙。折进来,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迎面几间正屋,南面几间厢房,北面是猪圈连着茅房,猪圈上面是个平台,可以晒粮,也可以在上面玩耍。那一回,我还在平台上摘隔壁院里的桑葚吃呢,那玩意儿,以前我没见过,是四表妹说那叫桑葚子,果实正熟,一串串紫莹莹的,十分诱人,四表妹摘了几串让我尝尝。吃过后觉得,甜甜的稍有点酸,好吃。吃过了还要摘,舅舅从外面回来了,急忙下去拜见。少不得一阵寒暄。舅舅问我母亲(他姐姐)好父亲好,又问我学业如何,直到舅母进来请吃饭。

  吃过饭,四表妹去挑水浇菜园。她比我小整整一岁,我们是同一天生日。当时我已经长得瘦长瘦长的,比四表妹差不多高出一头。见她挑一副水桶刚离地的样子。就笑她能不能挑一担水,别是挑半桶吧?她笑说,咱俩比比。我说,比就比,又不是没挑过。要知道,我家也是常年在水龙挑水吃的,哪一天不得挑上一担两担的呀,还怕你个小黄毛丫丫!

  出舅舅家不远,前面那趟屋后,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村里人都在那河里洗衣裳,表姐表妹她们也去洗,洗完,就晾晒在大石头上。她们洗的时候,我就在那里翻石头堵湾,捉小鱼小虾小蟹,十分好玩。舅舅家的菜园,隔着小河不远,浇园就去河里挑水。我和四表妹挽着裤腿,你一担我一担地轮流着。几担下来,我就觉得吃累,尤其是肩头受不了。就用两手使劲往上托着扁担,表妹就呵呵地笑我,说不行了就挂免战牌吧。我咬牙坚持着不认输,一共挑了12担,表妹还比我多挑了一担。结果,我的肩头被压肿了,十多天不敢挑水。倒是那吃力的窘态,被四表妹夸张地学着,逗大家乐。

  黄昏的时候,我爬上平房,去摘紫色的桑葚吃。四表妹怕我摘得多,说该给人家打个招呼的。不待我说话,她就喊邻家主人,好像叫几奶奶啥的,说青岛来客,要摘你家桑葚子吃呢。一个和善的老太太从屋里出来说,尽管吃,尽管摘,还不就是吃的嘛,难得城里孩子不嫌弃。四表妹说,我表哥说没吃过呢。老太太说,尽管摘,尽管吃,也不是啥稀罕玩意儿。她站在下面院里朝我们摆着手,笑着。那一瞬间,竟让我有了见到外婆的感觉。如果我外婆还在的话,大概就是这模样吧……

  还记得第二天是个雨后,表姐表妹表弟他们要一起上山割草剜菜,回来喂兔子。那时舅舅家养了十几只兔子,有灰颜色的有纯白的,都圈在笼子里。那些小家伙们,整天到晚只知道吃呀吃呀,好像总也吃不饱。淋过雨的青草干净,细嫩,所以雨后,表姐妹们被舅母赶着上山。我自然不会放过,相跟着凑热闹。山不高,松树居多,还有槐树、香椿啥的。杂草丛生,漫山遍野。我好奇,走路不忘看景,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倒在水盈盈的草丛上,狼狈不堪,表姐妹们就笑,说,城里来的小子连个路都走不好。四表妹问,没摔着?我慌忙爬起来,连说没,没。小表妹和表弟闷不吭声地往篮子里拾蘑菇,说是做菜好吃,我也跟着去拾。刚下过雨,蘑菇多,不一会儿我就拾了几个,攥在手里很得意地喊,我捡的蘑菇给谁?四表妹跑过来一看,乐得直不起腰。她说,快来看啊,人家采了些宝贝呢!我也跟着笑,等着大家夸。谁知二表姐看后狠狠地瞅了我一眼说,啥呀,这是有毒的,快扔了!我有些不解,挺好看的蘑菇,怎么会有毒呢?见二表姐坚定地表情,还有四表妹幸灾乐祸般地笑,我有点恋恋不舍地扔了那几株蘑菇。晚上,舅母用她们采的蘑菇做菜,果然好吃。只是我不明白,它们的差异在哪呢?舅母是个爱说笑的人,她说,你也有不懂的啊。来农村锻炼几年,啥也就懂了,身子也就结实了。

  晚上,我与三表哥睡在厢屋。那时还没有电灯,我俩点着一支蜡烛说话。三表哥大我几岁,当时大概十七八,早已是壮实的大小伙子了。白天,家里的重活啥的都是他出面张罗。只有晚上才有时间与我说话。我俩很合得来。说了一阵话后,他说,我们喝酒吧。因为二哥结婚要请客,买来的一坛坛酒,就放在我俩睡觉的屋里。见我积极响应,三表哥下炕搬来一坛子红酒。我说没东西盛啊,早说喝酒,拿个碗进来也好呢。三表哥神秘一笑说,你等着。转身不知从哪拿出一根麦秸草,掐到一尺多长,一端伸到酒坛里,一端放进口里吸吮。就这样,他一口,我一口,那酒甜兮兮的。我俩轮番喝着,说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舅母在上屋,听我俩不住声,就喊了:你俩快别说了,早点睡吧,明天还有好多事儿呢。我俩爽快应着,吹了灯,还在喝。只是说话的声音故意压抑着,不知是不是喝多了,我俩的笑,从吃吃的、嘿嘿的、呵呵的,到哈哈的,然后相互戳一把提醒着,听听屋外没有声音,就又吃吃的说笑,直到昏睡了去。

  不知何时,鸡叫了。我俩因为没睡醒,极不情愿地被舅母喊了起来。舅母说,快起快起,你二哥今天娶媳妇呢。

  二表嫂是二表哥用自行车驮来的。那一天,天好得厉害,因为头前下过雨,晴空朗日,没风没火的,温温暖暖。那是初夏。二表哥结婚的消息,好像地球人都知道。吃过早饭,一些闲暇的妇人和孩子都在街上。孩子们似乎格外兴奋,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妇人们议论家长里短,说:

  今天真是个好天,那谁谁家今天媳妇过门呢!

  可不,好天呀,娶个好媳妇呢。

  是呀,听说长得可俊呢,天仙似的。

  等会就来了,等着看吧。

  对,等着看。

  好人家该娶好媳妇。

  就是,就是。

  舅母指派四表妹去村头一个本家拿两条板凳,让我随去。结果,人家只腾出一条,四表妹抢着扛在肩上,让我空手跟着,我跟她争。

  她说,哪有让客人干活的?

  我说,我不算客。

  她说,就算。

  我说,真是客?那天你还让我挑水呢。

  她说,那是逗你玩,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挑。

  我说,那你说我怎么样?

  她说,还行吧,你知道我每次浇园都要挑二十几担呢。

  我说,你真行。

  她说,谁像你,挑那么几担就肿了肩。

  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恰好走过一户人家,几个诱人的青杏挂在枝头上招摇,我跳高去够,蹦了两下没拿到。四表妹喊住我,说,可不敢,快走。我说,摘一个嘛。她说,还不熟,走吧。我说,就摘一个玩儿。她说,快走,小心这家有狗。话音未落,一阵狗叫,从院里传出。四表妹就跑,我也跟着。跑了几步,没见狗出来。四表妹说,不是谁家的都可以随便摘的,那家人不愿与凡人搭腔。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二表嫂进村的时候,天快晌了。“天晌”是四表妹说的,我说“中午”。当时她说,天都快晌了,也该来了呀。走,咱看看去。我跟着她出了大门往东走。街上人很多,四表妹与大家打招呼,三奶奶四嬷嬷五爷爷六老叔地叫,舅舅家辈分小,见到个人差不多就是长辈。有人愿意多说话,就会指着我说,来客了?四表妹就说,我大姑家的,大姑没回来,他来了。又回头让我叫人家,随着她的辈分。我才不呢,笑一笑,跑开了去。没到村头,有人喊,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但只见,三表哥骑着自行车,车前把挂着一个大红包袱,后座上绑着一个大红箱子,这该是二表嫂的陪嫁。看到我们,三表哥没下车,兴冲冲地喊一嗓子:二哥二嫂在后面!他刚过去,二表哥出现了,他见村里大街上围满了人,就跳下自行车,他后面的一长溜迎亲送亲的队伍,都跟着下了自行车,二表嫂坐在后座上没下来。看新媳妇的人们站在大街两边,欢声笑语热闹起来。二表哥推着新娘子,兴高采烈地与人们打招呼,几爷几嬷老叔老婶地叫,大嘴巴子咧得到耳后根。朴实的乡亲们毫不吝啬赞美的语言,大声地夸赞着:

  哎哟,俊得唻!跟个天仙似的。

  可不就是嘛!那谁家老二真有福!

  有福,有福。啧啧啧。

  啧啧,啧啧,人家怎么长那么好?你说!

  …………

  我和四表妹一起,跟在二表哥的车子后面,眼睛都是直盯着二表嫂看。果然长得漂亮!白净脸,脸盘不大,眼睛不小,两个黑眼珠像藏了一汪水,下巴瘦削,一笑俩酒窝。四表妹叫一声,二嫂子。二表哥回头对新媳妇说,这是四妹妹,这是大姑家表弟。我对她笑,她没叫我们,只是腼腆地笑笑。她穿一件大红棉袄,不知是热的还是颜色衬得脸红。我低声问四表妹:这种天,她怎么还穿棉袄呢?四表妹说,兴矣。我没听懂:咹?她说,这里结婚的规矩就是这样,不管五冬六夏,新媳妇进门都得穿棉袄,表示这辈子温温暖暖。我哦了一声,心想,这个天穿棉袄,还不得热死,不过我没说。

  一帮孩子跟在旁边,前前后后簇拥着来到舅家门口。门口挤满了人,有自家亲戚,还有乡邻乡亲。二表哥停下自行车,慢慢往身前倾斜,二表嫂轻轻两脚触地,一双黑色平绒面布鞋里裹着一双大红色袜子,脚型真是好看。二表哥把车子支下,对我说,你把它搬进去。他扯着新娘与门口的人们打招呼,新娘子红着脸,低头微笑着。人堆里不知谁说,快进屋吧,慢慢就都认识了。二表哥牵着新媳妇进了大门。孩子们前后呼应着一对新人往里走。我等着有了空挡,把二表哥的自行车搬进大门,停在了院里不起眼的地方。院里站着些人说话,都是兴高采烈地样子。

  等我进屋,新人已经进了西间,两扇屋门开一扇关一扇,一些孩子围在门口往里探头。我拨开人进屋,屋里也站了些人,我就挤进大炕前,跳坐在炕沿上。大炕在门左手,炕上铺着新苇席,苇席下面是草,坐上去挺舒服。炕是东西走向,两头各叠放着两床被褥,二表哥坐在东头的被褥上,二表嫂坐在西头的被褥上。见我上炕,二表嫂拿过放在桌上的红包袱裹着的搪瓷面盆,从里面抓出一大把花生糖果啥的扔给我眼前的炕席上,说快吃吧。我去拿,炕前站着的人也上前抢。好不热闹!二表嫂又抓了两把,也被一抢而空。大家吃着说着笑着。二表哥也跟着乐得傻笑。我知道二表哥会拉二胡,那时我也在学,见他闲坐着,我就请他拿下挂在墙上的二胡,拉拉听听。二表哥听话,看了二表嫂一眼,就起身摘下挂在二表嫂身后墙上的二胡,调了调弦,就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二表嫂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低头微笑。看热闹的人就起哄,让二表嫂唱歌,二表嫂哪里肯,直说不会不会。人们就让二表嫂出节目,后来知道,这里风俗,新媳妇进门上了炕,就可以闹洞房了。二表嫂扭扭捏捏,执意推脱。有人说,不演节目,看看脚丫子也行,就看看是不是六指。众人哈哈哈一阵大笑,分明就有些挑逗似地闹哄。我坐在炕上,别人都站在炕前,是不是新婚那天除了新郎新娘,别人都不能坐炕我不懂,反正我坐了,心安理得一般。这时有人撺掇我,你去扒下新娘的袜子看看。我一听莫名地兴奋,转身朝二表嫂的脚下扑去,未及近前,二表嫂一声惊呼,我就被二表哥一把抱了过去,他的劲很大,我挣扎不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有人进来对我说,你小姨让你下去。这次到舅舅家参加婚礼,我是跟小姨一起来的,她这时叫我,我以为是要挨批了。来到堂屋,小姨和舅母还有几个女亲戚在说话。小姨招手,我走到她跟前,她示意我蹲下,用手捂着嘴在我耳边如此这般一阵嘀咕。我听后,立即兴奋地跑回了新房,一边喊着:让开让开!拨拉开人群,跳到了炕上。乡亲们不明就里,就连二表嫂也在看着风风火火跑进来的我,究竟有什么把戏,当时我貌似诡秘地靠近嫂嫂,伸手就去摸她的前胸,嘴里还兴奋地嚷着:“试试你有没有奶子!”

  一下子,屋里就爆棚了!哄笑一团。说时迟那时快,不等我这里有何作为,早已被旁边的二表哥象老鹰擒小鸡一样,把我反背着手,扔下了炕。又惹乡亲们一阵欢笑。可怜大热天的,我只穿了一件背心却被汗水湿透……

  如今,都远了。我的外婆村已经改造了。那条流着我少年美好记忆的小河,已经污染了。那条外婆家的大街,那棵邻家的桑葚树,还有那几个伸出墙外的青杏,还有四表妹毫无顾忌的笑声,还有关于外婆家的一切的一切,还有,还有我少年的青葱,都留在我的脑海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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