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平时不拜城隍庙,有事只好去借城隍爷

文/ woodsgreen

据传这是四十年前的真实故事,老一辈的人都知道。

福兴和诏宛两个城镇隔水相邻,诏宛人总爱讥弄福兴拜鬼不拜神,福兴人也只是笑笑过去,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某天,诏宛的耆老来到福兴水边的城隍小庙,说要掷筊请借城隍大人过去他们宫庙作客。

福兴人知道这事,无不脸色大变,一改平时好说话的个性,忿忿围著诏宛人理论,没得商量,说什么都不淮!

诏宛人不懂福兴人在气什么,他们已经依礼俗送来牲礼和童子,金牌也打了好大一块。诏宛那边的庙宇,连路边土地公庙都比福兴城隍庙还大,有什么好拒绝的?而且两镇只隔了一条河,凭什么城隍爷只保庇福兴,独漏诏宛?

好,要来算,福兴人就从三百年前的恩怨算给邻镇的蠢人听。

三百年前,官府腐败,农民起义,朝廷派大军入岛剿灭官员所谓的「逆贼」。而当年清廷的官兵能长驱直入杀入福兴,就是诏宛人开的路。事后诏宛得了皇帝赏赐的义民碑,而福兴只馀下满地涂炭生灵。

诏宛人听了很不服,三百年前的事,没凭没据,怎么就把他们安上抓耙仔的罪名?更何况当时大家都是无力的升斗小民,不是人人都想当英雄啊,怎么可以把军队杀人怪到诏宛头上?

说得有理,再大的伤痕都可以随时间化开,让受害者止泪、加害人安睡;只是当年民变死了一个男人,福兴人怎么也忘不了。

若非诏宛人给清军开城门,军队来得如此凶狠,庄头的老弱妇孺来不及逃去山林,那个男人也不必抱著必死的决心,独身守在两地交界的水道,直至被千刀万剐而死。

而那个年纪轻轻就凄惨死去的男子,就是福兴城隍爷。

「你们怎么有那个脸,向他开这个口?」

诏宛人自知理亏,这才放下身段,好声好气向福兴人请求。

他们镇上近来有恶鬼闹事,几间宫庙的神明都表示镇不住,就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有人说起福兴城隍爷。城隍不就是专门管鬼的鬼神吗?才会特别来请城隍大人过去帮个忙。

「这样啊……」当时的老庙主沉吟一会,诏宛来的代表堆满笑。「这事我们不能作主,你们问问看大人的意愿。」

诏宛人以为事情成功一半,向那块被香火薰黑的破石碑呈上大金牌,请问城隍大人愿不愿意移驾至诏宛?

一掷,哭杯;二掷,哭杯;三掷,哭杯。

福兴人忍不住赞叹这结果,城隍大人人美心善,向来有求必应,能被打脸成这样,真是不容易!

「东西收回去、回去!」福兴人纷纷应和。

「我不服!」诏宛的代表大吼一声,对著供奉的石碑,双膝应声落地。「您不是百姓的守护神?怎么可以无视乡亲的苦难?」

「你们再乱下去,小心城隍大人把你们扔圳沟!」福兴人热闹看够了,不想再忍受邻人无理取闹。

「慢,伊不服裁判,咱总是要跟他们说个道理。」

「就是说,终于有个能讲道理的文明人!那位穿白衣的小兄弟,你的见解很好,继续说下去!」诏宛的代表听见有人帮腔,得意地仰起头来,却看在场的福兴人安静得像见鬼一样。

白衣男子靠在幽暗的庙门后,看不清面容。他那口嗓子说起话来,温软可亲,像流水一般。

「既来求援,为何不讲实话?」

诏宛人抖了两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怎么会晓得他们隐而不宣的内情。

「真、真的有鬼作乱,是真的!」

「得。」白衣男子低声喝止对方跳针的回答,直指问题的重点。「为何亡魂不愿走渡黄泉,作祟生人夜不得眠?」

诏宛代表答得结结巴巴:「那是因为……」

因为那鬼是冤死的。

一个寡妇,好不容易带大一个女儿。本来放学归家的女儿却陈尸在工地,衣不蔽体。

诏宛人心裡有底,知情人劝了劝陈寡妇,谁教她要供一个查某女仔上学?女孩子走夜路,本来就容易出事情。

但陈寡妇不接受这个女子下贱的说法,她只想知道是谁害死她宝贝女儿。

其实不难知道真相,只是人们为了生活,闭上眼、捂住耳,不看不听。

──镇上那个与黑白两道交好的财主,喜欢招待兄弟喝酒,他们常去的酒家就在少女放学回家的路上……

──财主想要包养少女,少女不从……

──两个负责弃尸的小弟说:那个女孩子眼睛睁得好大,怎么也合不上……

陈寡妇报案,有人受理,无人回应。既然知道犯人是谁,也就不用查了。财主吴南恶名昭彰,连自己亲表哥也敢杀,事后他阿姨哭瞎双眼,可吴南却连法院也没进去过。

陈寡妇奔走无路,最终抱著女儿的骨灰,投水自尽。

就当众人以为这案子了结了,镇上却开始闹鬼,夜夜听见妇人的哭嚎:还我女儿、吴南,还我女儿!

吴南被吵得烦不胜烦,丢了一笔钱叫各宫庙的主事者,快点把那鬼收了。

于是,他们想起福兴城隍爷。

白衣男子代他们说清来龙去脉,诏宛代表感谢不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陈妇投水,就是为的向我告阴状。」

「『向我告状』?你、你该不会是……」

不可能,在诏宛人心中,神明显灵不应该如此轻易而亲近。

「你们以为只是死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弱女子,连她们的冤屈都不肯提上一提,为了攀附权贵而辱没弱者,可笑而可耻,所以我对你们非常失望。」

「大人饶命!请大人开恩!」

白衣男子理也不理跪了一地的诏宛人,撑伞走出小庙。他可以无视这些愚人,但无法坐视不管一位母亲的悲诉。

「诸位乡亲,我要出一趟远门。这几天我不在,门窗要记得关好、女仔要顾牢、晾在外头的衫裤也要记得收,快下雨了。」

「好好好。」

庙后就有一条通往诏宛的便道,但白衣男子不走木桥,直接走下水道。

在「他」半身没入水流之际,几个福兴人喊住他。

「黄先生!」

「嗯,何事?」白衣男子回眸,依稀可见伞下清雅的笑脸。

「要记著返来啊!」福兴人随意惯了,从来没有这么不安过。

「放心,我死也不会离开。」

他打趣说道,却又像是一句不可解的诅咒,三百年来,不知何时会有破灭的那天。

一日不到,福兴城隍爷来「做客」的消息传遍诏宛,前去请神的人马连滚带爬赶去吴南的豪宅,通知他这个天大的坏消息。

吴南听了,哈哈大笑,叫那个早死的倒楣鬼儘管来找他。俗话说,邪不胜正,他这个神明的义子才不怕一个连庙都没有的无名鬼。

吴南当晚,总听见有铁链声在床榻旁拖行。醒来,只见熟睡的小女儿。

吴南这才开始害怕,本能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不再是以前宗教人士讨要财物的口水话。清早天一亮,他就披衣去找诏宛最灵验的道士一眼仙。一眼仙为吴南卜上一卦,说他最多活不过七天。

吴南咬牙喝道:「说吧,不管多少买命钱,我都出得起!」

「他是鬼差,是城隍大人,金银无用。」

「仙人,求你指点活路!」吴南深知奇人异士的心态,他们最喜欢被人恳求,嘴上说天机不可洩漏,实则见猎心喜。这一跪就跪得五体投地,哭得眼泪鼻涕齐流。

果不其然,一眼仙抚著下颌沉吟:「只要你禁酒色,门口放火炉不灭,落雷前不出家门,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吴南谢过,回去照做,待在家和小女儿玩耍。可不到三天,性喜渔色的他就腻了安分守己的日子,又叫来兄弟到家裡喝酒。

喝到半夜,吴南又嫌没女人助兴,无聊,从酒家叫来小姐。

小姐们包车来了,穿得五颜六色,红橙黄绿都有,又是撒娇又是挑逗,吴南看来看去,却看上一个坐在角落的白衣女子,只帮忙倒酒,都不说话。

吴南的兄弟和小姐玩成一团,淫声秽语不断,那个白衣女子似乎再也忍受不住,起身要走,却被吴南抓住手腕。

「妹妹,第一天出来卖?几岁?」

女子仰起脸,吴南还以为看见那个被他掐死的女学生,吓得放手,但仔细看去,女子更加白皙妩媚。

「真是美人。」吴南忍不住赞叹,强吻女子芳泽。

「不要……」

「不要什么?」

女子大概自知逃不过吴南魔爪,垂著脸,颤声请求:「不要在外面……」

吴南大笑,同意女子的请求,把她押进屋内。屋中都是金光灿亮的宝物,女子似乎被宝物吸引注意,不再啜泣。吴南得意向女子展示,就是有这些神佛加持的镇邪法器,他夜半都睡得很好。

「你错了,那些只是破铜烂铁,安慰剂效应。」女子不再颤抖,悠悠直起身子,吴南才发现她竟然比自己还高。

「什么?」

「Placebo effect,我听留学回来的大夫说的,他说拜拜求神也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心理作用。」

女子客气地向吴南说明,但吴南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是谁!」

「可见你能如此肆无忌惮去伤害人,并非不信鬼神,相反地,而是深信鬼神会保佑你这个人。」女子低下头,十指撕下血淋淋的脸皮,露出另一副狰狞的男人面容。

吴南惊恐质问同一句话:「你是谁!」

城隍庙前两块木板,「赏善」、「罚恶」。福兴人只见「他」慈悲悯人的一面,不见「他」嫉恶如仇的凶厉,往往忽略了城隍庙之所以迄立三百年的原因其实是后者。

吴南想要呼救,外头小姐的尖叫声却早一步响起:「死人啦──!」

吴南只听见小姐们逃窜出去的脚步声,没有其他兄弟们的声息。诏宛人从没想过,他们请福兴城隍爷渡水来「做个客」,代价如此庞大。所谓请神容易,送鬼难。

「吴南,天容你,我不容你。」

吴南想起他「见过」这个人,小时候,军队拿著枪来诏宛抓煽动人民叛乱的土匪,诏宛人指称作乱的人藏在福兴。吴南本著看好戏的心态,跟著军队来到两镇相邻的水边,士兵不再前进,因为有人在水中唱歌。

那人就像娼女,巧笑引诱士兵走入水中,等到迷魂的士兵走入不及腰身的水道,瞬间涌入大水。大水退去,十多个人消失无踪。

年少的吴南吓得想跑,那人却从水中浮起,轻声叫住他。

──吴南,切莫为虎作伥。

吴南一生从未见过善人好过、恶人得报,以为看透了天理循环,不过就是弱肉强食,却忘了这么一个例外,直到那个杀人如麻的水鬼找上门来。

吴南双膝跪下,重重磕上响头。

「城隍大人,我知道错了,请你放我一马,我一定会悔改!」

吴南再抬头,冷不防抽出枪,毫不犹豫往那身白衣开枪。他的脑筋飞快运行,一眼师叫他在家门放火炉、水鬼怕火……火药、枪炮,一定有对付「他」的办法。

可才一眨眼,眼前的白衣人消失不见,只有一张垂皱的脸皮,在他脚边呢喃咒怨。

「吴南,女儿、还我女儿……」

吴南这才知道,原来他以为少女的脸,其实是陈寡妇拉平的脸皮。

「住口、住口!都怪你告什么状!都是你害的……唔唔……」

脸皮缠上吴南,吴南感觉呼吸不过,等他再睁开眼,他的头竟然埋在夜壶裡,怎么也挣脱不出自己的排泄物。

吴南自认聪明一世,凭著他颠倒黑白的嘴,没有他对付不了的人,却忘了对方不是人,而是三百年来,道士僧众怎么也超渡不了的冤魂。

吴南挣扎的力道衰弱下来,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喊道:

「秋水……快走……」

在「他」回头之前,一把金剪从身后捅破他心房。他低眸看去,是个五官精緻的小女孩。

「放开我阿爸,去死,你这个魔鬼!」小女孩尖叫著,金剪一次又一次刺穿白衣男子的心口,但没有血,只流出清澄的水。

「没有用,你父亲已经死了。」

吴南歪下脖颈,七孔流血,在屎尿中断气。

小女孩怔怔看著父亲妻惨的死状,崩溃大哭。

她眼中的白衣魔鬼伸手过来,她想要逃却动弹不得,而那隻鬼捂住了她双眼,叫她不要再看。

「秋水。」

听见自己名字,小女孩恍惚应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记著,日后有仇要报,找福兴城隍爷。」他捂著胸口走出吴家大宅,夜空晴朗无云,却凌空响起旱雷。

他赤裸的双足踩在异乡的土地上,脚底渗出的血和水混在一块,不时被地下伸来的手磕磕跘跘,要他这抹不属于人间的异类回归尘土。

但他不愿意安息,他还有心愿未了,耳边依稀响起被官兵践踏的乡亲所发出的无助哭喊:谁来救救我们?谁来?

就算他被剜出双眼,也无法在绝望的哭声中瞑目。

──城隍大人,你一定要返来……

天顶雷鸣不已,就在他离两镇交界的水道只有几步远,天雷降下,直直落在他面前,轰得他现出狼狈的死状。

前方响起清昂的男声:「你看看你,哪有神的样子?不好好待在庙裡吸香火,跑去作祟生人,分明是厉鬼。」

他用模糊的双眼看向堤防,有个身穿黑金道袍的年轻道士跷脚坐在上头,一双特异的琥珀色眸子,在黑暗中特外地亮。

道士侧耳插著金簪,食指卷著金线缠绕的华丽长辫,笑脸盈盈:「城隍大人,我三申五令叫你别出水界,你还真不『怕死』?」

就在他要遭五雷轰顶之际,道士抽出紫剑,紫剑迎上电光,雷电和剑在空中像是活物缠斗好一会,最终紫剑聚拢电光,一道收回道士腰间的剑鞘。

道士从堤防跃下,在他像乾渴的鱼爬行至水道前,出剑将他拦下。

「伊人哥哥,我大老远跑这一趟,可不只为了看你湿身下水秀──男子细腰根本是妖孽、邪道!」

陆家道士从没忘记他与福兴城隍爷第一次交手,还以为是个百年难得的鬼中美人想打劫回家当小妾,结果是男的,一生耻辱。

「是你自己要离了你地盘,就别怪我顺势收了你,去给我们义头庄那裡当土地公。你放心,我们山头好山好水,适合老鬼养老。」

他伏地摇著头,就算道士手中的剑可以把他衰弱的魂身斩成两半,也不愿意离开福兴。

道士抹了下脸,不得已承认他此行真正的目的,之所以大老远跑来人家地盘「捉鬼」,都是为了家裡那团小包子。

「好吧,因为我家祖师爷开示,我那孩子生来有点傻,需要一个全天候照顾的保母。说到顾孩子,我就忍不住想起顾了一庄子三百多年的你,而且顾到阴曹至今拿不下福兴一根寒毛。」

他含著血抹回绝:「谢陆弟好意,我还是想留在福兴……」

「呿,不知好歹,我可是为你好!」陆家道士收起剑,背起他,往水道跃下。

他在水中泛起白光,直到能看清福兴镇的风景,才像人一样安心呼了口气。

「少萦,我知道,你为我守了一夜。」

「有什么用?你宁愿去杀人不肯帮我顾小孩,这算什么哥哥!」

「抱歉……」

「城隍大人,你心头的公义不平又如何?」陆家道士那张嘴依然像是为他不甘,又像是为这冷暖世间,用清扬的嗓子刀刀唸唸。「上苍才不在乎坏人是否罪有应得,倒是很在意他讨厌的对象有没有过得很惨,就像是被灭族的你,以及姓陆的我。等你遇见天道为你编织的终局,你会连怨恨都办不到。」

他在水中浮沉,闭眼聆听陆家道士的金口预言。

「谢谢你,我就待到……福兴不再需要神明那一天。」

福兴人注意到,「黄先生」从诏宛作客回来之后,很少现身。就算带他喜欢的烤小鱼饼去拜他,也只听见微弱的道谢声。

福兴人一心认定,城隍大人在诏宛受了委屈。

诏宛人听说大恶人吴南和他的手下横死,是因为福兴城隍爷显灵所致,几个好事者特别提谢篮要渡河来拜,顺便打探小道消息。

然而,过桥前,福兴人听了他们来意,竟然动手把木桥锯了。

「不淮过来,没有要再借你们拜,滚!」

「神经病!」

此后,诏宛人依然嘲笑福兴人拜鬼,只是偶尔有冤不得申的时候,忍不住偷偷羡慕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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