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点耗子药给我吃下去,闹(毒)死算了!”
95岁的外婆在病痛难熬时常常这样说。平日里身体一直硬朗、睁开眼睛就忙个不停的她,这次突然病得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每天24小时都要依靠吸氧来维持呼吸,解个小便都感觉累到快要断气,医生让准备后事了……看到她这样痛苦和绝望,我的心也痛得一抽一抽的。我同意她的想法:如果活得这么痛苦,真不如死了算了。
“你吃早饭没有?”
说这句话时,代表外婆刚刚从痛苦中缓过劲儿来。虽然身体仍然不太舒服,但已经开始习惯性地惦记和关心别人,说明她能量有所恢复。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就要流下来。
“这里(昆明)最好了!又不冷又不热。北京不好,冷天又冷,热天又热。你退休了就搬回来住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代表外婆状态很好,全身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这时她两眼变得清澈透明,笑容满面,开始跟你聊天了。
“我都八十多了,真能活!”
“外婆,哪里才八十多!您今年95了!!”
“真的吗?天哪!我都这么老了!!!”外婆永远都像第一次听到这句话那样惊讶,两手一摊,仿佛变成了青春少女。
来昆明照顾外婆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心情每天都在这样的对话中起起伏伏。
我常常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么善良可亲的外婆,十几岁就开始织布养家,人到中年又死了丈夫,独自养大四个儿女,又帮儿女带大孙儿孙女,吃过那么多苦,从来不抱怨,只是知足和感恩,只是关心和惦记别人,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我没有答案。
《西藏生死书》上说,最大的行善,莫过于让一个人好好地死。
西藏人觉得自己快死了,就把家产都捐给寺庙,找个上师陪着自己,安静地等死。没有ICU,没有呼吸机,没有心肺复苏,没有鼻饲管,没有输液和响个不停的各种监测仪器。
可在我们这个没有信仰的民族,如果对老人做了这样的事,会被人骂“不孝”。如果没有想尽一切办法(包括过度治疗)去延长临终者的生命,活着的人会觉得内疚。
我在外婆住过的ICU病房里见到一个老人,全身浮肿,人事不省,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听护士说,已经在ICU这样子住了四年了。家人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有时候看到外婆皮包骨头的双腿,听到她痛苦的呻吟,我很想要拔掉她的氧气管,让她赶紧痛快地死。
可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我只是她的外孙女,她还有四个儿女,以及很多的孙子孙女。外婆是这个家族最年长的人,我一个晚辈无法为她的死做出任何决定。
我只能想想,将来到了那一天,我怎么死?
听说某将军的女儿是个外科医生,成立了一个“不插管俱乐部”,倡导临终时有尊严地死。
我喜欢奥黛丽·赫本的死法。在癌症晚期,她选择回家安静地度过人生的最后两个月,每天在熟悉温暖的家中,跟爱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以前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得了绝症,生活不能自理,安乐死会是最好的选择。不过看了《相约星期二》,得渐冻症的莫里教授选择对自己缓慢死亡的过程好奇,并把自己的死亡体验变成一次教学,影响了千千万万人,让他们去思考死亡,去思考当下什么是真正重要的。这种选择让我佩服,我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勇气。
而且,我也希望像莫里教授一样,在自己意识还清醒的时候,为自己举办一个活葬礼,邀请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们参加,亲耳听到他们对自己发自内心的爱的表达。
我希望带着大家的爱和祝福离开。
我希望自己为这个世界留下的,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