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后 “儿远走他乡 父孤守一方”

风吹雾来催景变--轿子雪山

落日的余晖穿过重重叠叠的山峦,静静的铺洒在平坦的田野上,给田间绿油油的蚕豆苗绕上了淡淡的金色光晕,不远处的村庄上方缕缕炊烟在随风舞动着,像是在告诉大家,主人正在忙着,全家人的晚饭马上就上桌了了。

张老汉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木棍站在田梗上,风把他宽大挤满补丁的衣角吹得簌簌作响,落日的余晖透过他干廋蜷曲的身体,在田间投射下了一道奇怪的阴影,张老汉用他那浑浊模糊的双眼使劲的盯着田间的蚕豆苗瞧了瞧,觉得蚕豆苗们长势不错,满是沟壑皱纹的脸上有了笑容,在夕阳的照射下,就像一朵枯败的金色菊花。

太阳慢慢的隐退到山的另一头,天空拉起了青灰色的帷幕,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了,带走了残存的温暖与热度,薄雾升了起来了,一阵风吹过,张老汉打了个哆嗦,是该回家了,他慢慢的转身,用手中的棍子在细窄的田梗上不停的戳着试探着,以此来确定落脚点,他走得很慢很慢,身子随着脚下坑洼不平的田梗摇晃着,田间刮着的风像一双手一样推着张老汉,他只能尽力的让身体保持平衡,不被风卷倒在田里去。

张老汉活了70多年了,他靠天吃饭自给自足,从来没离开过土地,身体落下了许多毛病,现在就连眼睛也不好使了,看什么东西都像隔了一层纱,扯不掉也避不开。回家的路不远但张老汉却走了很久很久,星星点点的灯光从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透了出来,映得村中小路忽明忽暗,这些婉延曲折的小路,像听筒分支线一样,收集着村子里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喧闹而嘈杂,但无一不在彰显着屋子内的热闹与村中的人气。

走到一户黑乎乎寂静无声的屋子前,张老汉用腰间绳子上的钥匙,摸摸索索的开了门,他伸手往旁边墙壁灯绳上一拽,屋子里唯一的一盏电灯闪烁了几下,黄色的光晕便在小屋里铺开来了,张老汉进屋坐到火塘边把柴火点着,便起身关了电灯,小屋在火塘里窜起火苗的照射下,变得摇摇曳曳明暗不定,火光投射出来的阴影像一只只怪兽随着火苗跳动,张牙舞爪的晃动着。张老汉借着火光照明,摸索着把上午吃剩的稀粥放在火上热了热,就着一小碟腌萝卜吃了起来,这就是他今晚的晚饭,其实很多时候他的两餐都是这样子吃的。

晚饭吃完了,张老汉准备上床睡着去了,这样子在省电的同时也能省下一些柴火,他拿起火钳在火塘里又挑又敲,跳跃的小火苗屈服于火钳的淫威挣扎着跳动了几下便被一股黑黑的浓烟取代了,浓烟冲向屋顶绕着黑黑的土墙及粘满烟油的房顶转了一圈,就慢慢从房屋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升腾的烟雾混着空气一并钻入张老汉的肺里,他剧烈的咳嗽起来,胸腔发出了拉风箱一样的呼啦声,止住咳,他抬头看了下常年被烟熏过的房顶和墙面所呈现出黑乎乎的颜色,叹了口气,陪伴他的这房子和他人一样都不年轻啦。

张老汉摸索到床边躺下,拉过那条已经发黄发硬的旧棉被盖在身上,使劲掖了掖被子想让它们更贴着自己身体一些,但被子却像倔强的孩子一样,始终和张老汉的身体保持一定的间隙。失去了火光的照耀整间屋子陷入了浓浓的黑暗,邻居家的电视声则穿过墙壁清晰的传了过来,张老汉静静的听着,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音节,他喜欢这个时候,觉得自己正坐在电视机前,享受着电视带来的热闹和欢乐。

张老汉就这样子一个人自给自足的过了十多年日子,在别人眼中他像幽灵一样不声不响,脾气古怪,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年轻人们议论着他,孩子们远离着他,只有老人们说起他来常是一声叹息。有些伤痛用一辈子也不一定弥补得了,有些看似铁桶一样坚固的东西瞬间也能支离破碎,无论怎么谨小慎微、左逃右避却还是躲不过一场意外,意外能翻天覆地却不给你涅槃重生的机会,它能带来多大摧毁力产生多大变故也许只有当事人清楚。


雾走青天白云现——轿子雪山

01

睡梦里张老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生了,生了,是个小子”隔壁村请来的接生婆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筒子”出来了,张老汉猛的站起来,身下的椅子一下子被带倒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回荡在屋子里,坐在另一个椅子上发愣的亮子猛地抬起了头,这声响像个惊雷把他从混沌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也吓得那个被“布筒子”包裹着的小婴儿发出了响亮的“咕哪…咕哪…”的哭声。

张老汉一步上前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布筒子”轻轻摇晃着,边摇边说,“被吓到了吧,不哭不哭,我孙子不哭”,抱着孩子张老汉的笑容像搅进了蜂蜜甜得化不开了,刻板固执的张老汉第一次显现出了柔情的一面,接生婆在一旁笑着说,“亮子他爹,看你平时粗枝大叶只知拼命干活,没想到哄起小娃娃来也有模有样的”,张老汉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不想告诉她这一刻他盼了十多年了,哄娃娃这一幕他在梦里不知演练了多少遍。

张老汉脸上端着笑,转头到看儿子还傻愣愣的杵在墙边,马上大声叫到“亮子,别发呆了,快来看看你的胖儿子呀”,叫完马上回头看看怀里的小婴儿,生怕自己刚才的声音太大,又把这个小心肝吓坏了,张老汉朝亮子走了两步,把怀里这个层层包裹的小婴儿递到亮子怀里,“来,抱抱你儿子,瞧你这熊样,你乐傻了吧”!张老汉笑呵呵的说着,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布筒子”

亮子就像梦游一样,僵硬的抱着这个“布筒子”,看着这张红通通、皱巴巴比自己拳头还小上许多的脸蛋,他看似平静的内心再也压抑不住了,像是有无数的马匹闯进了他的心门,在他胸腔里奔驰,让他热血沸腾、激荡不已,他所有的器官也都跟着振奋起来,因为这个小生命,他获得了重生的感觉,这么多年他和他的家庭经历了那么多终于否极泰来,亮子在心里欢呼“我终于有孩子了,我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了,我扬眉吐气了”。

层层包裹着的小婴儿,犹如一个真正的天使降临在这个压抑黯淡的家庭,他的光芒照亮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包裹着亮子和张老汉的周身,亮子和张老汉脸上常期存在的灰色也被饱满红润的光芒替代了,他们颤抖着激动着,血管喷张燥动着,他们想大喊大叫把把个消息及这份喜悦无限制的传达出去。虽然这孩子的到来晚了十年,但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喜悦却是十倍百倍,伴随新生儿的降临这个家庭也得到了新生。


02

张老汉妻子早逝,带着亮子这么一个孩子过着孤儿寡父的生活,后来娶了一个儿媳一家两口的生活变成了一家三口,这一切似乎都在正常轨迹上走,因为没什么家族势力所以在村子里并不出彩,也少被人谈起,但自从亮子和妻子结婚二三年了也没能生出一儿半女开始,这个闭塞的小村子开始有了新鲜的谈资,亮子一家便也常出现在世人的口中,各种猜测、嘲笑、鄙视、闲言碎语扑面而来,这一切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包裹了亮子一家,让他们压抑憋闷却无法解脱,而承受这些压力最多的便是亮子。

张老汉家只有亮子一个孩子,在兄弟姐妹成群的孩子中亮子无疑是个另类,也是村里小伙伴欺负的对象,村子里孩子谁被打了,有一群兄弟姐妹站出来帮忙,而亮子却始终只有一个人,所以很多时候都会被揍得鼻青脸肿,回来又少不了挨他爹一顿骂,这样子的成长经历让亮子性格孤僻软弱,不喜欢和人说话,也不敢轻易忤逆他爹。

后来亮子在一个远房亲戚的介绍下娶了个叫翠兰的邻村姑娘,两人结婚后感情很好,俗话说嫁夫随夫,翠兰也就像亮子一样什么都顺着张老汉,对张老汉很是孝敬。婚后几年后为了要孩子,两口子试了各种偏方,家里常年弥漫着草药味,那些药罐里倒出来的药渣都够铺一条路的了,一家人求子的想法混合着屋子里的药味如一层层化不开的浓雾笼罩这个家庭,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这些浓雾在不停的加深发酵,像是要变成毒烟把这一家子吞噬掉。

性格本就内向的亮子更不喜欢和人说话了,常常走路都避开人多的地方,村里和他同龄的人孩子差不多都上初中了,亮子只要出门他总感觉背后有无数的目光盯在他身上, 而那些人口中所说的话仿佛都是在笑话他亮子都这个年纪却连个娃儿也没有,亮子的腰弯得更低了,头也垂得更低,他想逃离这些世俗至少让自己变得再不显眼一些,他的话越发少了,只知道拼命干活,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撇开这些不说亮子在村子里算是挺能干的,打小因为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没有享受过作为独子所拥有的更多的爱,倒是种种本应该家里众多孩子一起分担的家务落在了这个家庭唯一孩子的身上。“亮子话不多,但做活实在,而且也很听他爹的话”,这些便是村子里的人除了议论亮子没孩子外,对他的好评了。


03

孩子的降临,拯救了这个家庭,让这家人从此拨开云雾见青天。

孩子生下来的第二天,张老汉把亮子和翠兰叫了过来,三人聚一起,张老汉笑着眯起眼睛问,“我孙子是不是睡着了,这小家伙吃了睡睡了吃,一定长得好”,翠兰接过张老汉的话说,“爹,可不是嘛,这娃真乖,性格像他爹,安静”,亮子坐一旁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像这样子一家人聚在一起交谈这样的情景不知多久没有过了,张老汉一家的相处状态很久以来都像一块干裂充满缝隙的稻田,虽然大家同处一处,但彼此之间并无太多主动的交汇,而孩子无疑就是一股流入干涸田里的清泉,让这些分离的裂土之间有了融合相交。

一家人的心情都很好,交谈的内容都围绕着这个带给他们喜悦的孩子身上,他们的谈论从孩子的长相、出生时辰到吃喝拉撒,总之每个关于孩子的细微末节都能让这一家人喜气洋洋的脸上再多加一层开心。这时张老汉清了清嗓子说到,“老张家终于是有后了,这孩子来得不容易,你们俩口子也不容易,这些年光听这些风言风语就能把耳朵听起茧来,不过现在好了”张老汉顿了一下又说,“娃还没取名,我寻思了一晚上就叫得宝吧,小名叫宝儿,又有意义又好听”。

听到这个和自己预想相差太大的名字,翠兰想提出抗议,她推了下自家男人一下使了个眼色,亮子当然知道翠兰心里想什么,他俩昨晚商量的是找个有文化的先生来给孩子取一个文雅的名字,而孩子爷爷取的这个名字他和妻子自然是不满意的。翠兰看亮子不动,狠瞪了他一眼又推了他下,亮子只能上前一步说,“爹,我觉得取名这事应该找个读书多的先生来取,叫得宝的村里有一大片呢”,话还没说话,张老汉便把音量提高了一倍,喷着唾沫星子说“你懂什么,别人家的是别人家的,我家的还就叫这个名字”。

亮子缩了缩头没再说什么,也算是默认了,翠兰两只手使劲的往下拉了拉衣角,以掩饰心中的不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对他爹百依百顺的男人她也只能认了。亮子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仍然得事事听他爹的,他妈去世得早,他一人当爹又当妈把亮子拉扯长大,他爹就是家里的权威,在家里说一不二,不容得别人顶撞,他心里一如既往的想着,只要没有大错就还是听爹的吧。


04

孩子的出生让亮子变了,像重新换了一个人一样,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精气神,他的性格也开朗了些,更爱笑了。外出干活时见到同村的人也会主动打招呼,干起活来也更卖力了,再过几年亮子就四十了,亮子心想只有更加努力的干活,得在动不了时给孩子创造好的生活条件,来弥补对于儿子有个不年轻父亲的亏欠。

虽然还是会有村民说他“老年得子”,亮子听了也只是笑笑,不像以前那般一个人闷着头生气,亮子和翠兰在土地上辛勤劳作,他们俩口子种稻谷、玉米、小麦、土豆…..,每天早出晚归只为有个好收成,增加家里的收入。虽然很累,但回家见到宝儿便又精神百倍,心情舒畅了,宝儿是他们的开心果也是他们的解累药。

亮子两口子负责外面田地里的活计,张老汉则负责在家带宝儿并操持家里的家务,把鸡、鸭、牛、猪、羊这些牲口养好,一个家有人管内有人管外,倒也协调安稳,日子虽然按部就班但也算是过得有声有色。

每天早晨一家人坐一起吃完早饭后,亮子和翠兰抱着宝儿逗一会,就依依不舍的带着干粮、背上水壶、扛着锄头到山上去了,山上的十多亩庄稼需要打理,全家人的收入及收成由他们两口子负责,他们这一代延续了上几代人辛勤耕作的传统,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全依靠着土地。

虽然辛辛苦苦一年换来的收入也很微薄,但是亮子觉得这样子的生活模式是注定的,一切不会有意外也不会有惊喜,大家就像时钟上的一个个齿轮,虽然转的方向及工作的目的不一样,但是都在按既定的轨迹运转着,娶妻生子,靠双手劳动来创造生活条件,这就是所谓的命吧,亮子便一直是这条命运纽带上比较循规蹈矩的一环。


05

一转眼,宝儿长到两岁了,这是个爱笑爱闹可爱机灵的小家伙,他和自己的爸爸一样都是家庭的独生子,但爸爸所享受到的独生子待遇是加倍的辛劳,而宝儿却是完完全全享受着全家人掏心掏肺的爱和呵护,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宝儿”,真是全家人心尖上的宝。这两年里,宝儿长得白白胖胖,张老汉却是变得又黑又廋,亮子虽然话不多但打从心里是感激他爹的。

照例一家人在一起吃完早饭,亮子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丝,叫住张老汉说,“爹,给你,大家都说这烟丝好抽,味纯,我昨天让人从集市上买了一包回来给您试试,看抽不抽得惯”,张老汉接过这包在太阳光下闪着金黄色光芒的烟丝,凑在鼻子上闻了闻说,“哟,这烟丝真是好,只闻就知道比咱们自己切的好多了,亮子,你真是有心了,知道你爹喜欢这口”,说完小心的把烟丝包好放到了怀里,“看来有了孩子自己这个儿子也会关心心疼人了”,张老汉想着,心里像照进了一束光暖烘烘的。

今天亮子两口子准备到田里去割稻谷,正在收拾着工具时,宝儿窜了过来嗲声嗲气地说,“爹爹,我和你们一起去稻田里,宝儿要逮蚂蚱玩”,亮子笑着把宝儿抱起来举到头顶转了一圈又放下来说,“宝儿乖乖在家,我和你妈去把稻谷收了换了钱带你到城里去玩好不,城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可比逮蚂蚱好玩一百倍”,宝儿一听眼里放着光,说“好,宝儿乖,宝儿等爹妈带我去城里玩”,翠兰在一旁附合着说,“到时爹和妈带宝儿还有爷爷一起进城玩,还给宝儿买好吃的糖葫芦,宝儿乖乖在家听爷爷的话”

亮子和翠兰收拾好出门,一回头,只见宝儿扒在门口和他们挥手再见,像黑宝石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喜悦的光芒,亮子被这目光戳到心槛上,心里默想“我的孩子呀,我最爱的孩子呀,等农闲时一定要好好陪你,带你到大城市里转转”,但此时亮子和翠兰只能加快脚步往田里赶,毕竟收成不等人。


昆明的冬日

06

两岁的小宝儿能跑又能跳,张老汉现在不用每天把他背在背上或抱在身上了,轻松了不少,但是担心却一点也不少,因为小家伙一转眼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对什么都很好奇,也分不清危险或安全,常捅捅这摸摸那,一点也不让人省心,二岁多也正是人烦狗嫌的年纪。这天,张老汉坐在院子里,正在用剪刀把辣椒剪成一截一截的,准备用来做辣酱,宝儿在一旁用棍子追着鸡鸭满院子的跑着。

张老汉边忙着手里的活边抬头看着宝儿说,“慢点慢点,别摔着了”,宝儿跑累了一回头看到张老汉手中的剪刀,他觉得这可真是个神奇新鲜的玩艺儿,他扔了手中的棍子跑了过来,边跑边说,“爷爷,给我玩这个,我要”边说边就伸手就去抢张老汉手中的剪刀,张老汉连忙把剪刀往身后一藏说,“唉哟,我的乖孙子哟,这东西可不能给我你玩,会戳出血来的”,宝儿抢了几次都没成功,他不干了躺在地上大哭起来,“我要玩,我要玩,爷爷坏,不给宝儿玩”宝儿耍起赖哭得更凶了。

张老汉只得把剪刀和簸箕放在一旁,起身把宝儿从地上抱起来,拉起袖子给他擦掉满脸的鼻涕和眼泪,宝儿小眼珠转了转狡黠的看了下张老汉和他身边的剪刀,突然一跃从张老汉腿上跳下来,伏身拿起剪刀就跑,对于小家伙来说,这个剪刀太有诱惑力了,是个新奇的玩具,特别是大人还不给玩,张老汉被这突来的变故弄懵了,反应过来马上起身去追宝儿。

“宝儿,把剪刀给爷爷,爷爷给你糖饼吃”,宝儿回头看张老汉追了过来,一转头小步子跑得更快了,这一幕在外人看来是爷孙嘻戏的场景自从宝儿会走以后差不多每一天都在上演,然而灾难、悲剧就这样降临了,它无声无息,犹如晴天的一道霹雳,瞬间把人击成碎片,不给你一点回旋喘息的时间。迈着碎步小跑着的宝儿,在张老汉的手快碰到他的前几秒,绊到一个石头幼小的身子不受控的朝地面的摔了下去。

“啊…哇…哇…哇…”一声赛过一声的尖税凄厉的哭声划破正午时村中的寂静,也拽紧刺穿了张老汉的神经,张老汉把宝儿从地上扶起,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差点让张老汉晕过去,那一幕也是张才汉后半辈子的梦魇。被扶起的宝儿身旁有一摊血迹,他的左眼犹如一个巨大的血窟隆不断的涌出血来,流得满脸、满身都是,那个两岁多的粉嫩小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被魔鬼抓住正在肆意啃咬的小可怜,而那造成这一切悲剧始原的剪刀此刻正躺在地上,锈迹斑斑的尖头上还沾着点点血迹。

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的张老汉慌张、疼痛、懊悔、不知所措,他更像是被一张布满刀片的充满恐惧的大网包围了,网子上的刀片随着宝儿的哭声正在一点点的割他的皮他的肉,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在一瞬间就把这个看似平静的下午变成了炼狱。宝儿弱小的身体迸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尖锐哭声,这哭声可以划破天际,可以把张老汉的心刺得千疮百孔,但是却并不能减轻他从未经历过的疼痛及害怕,张老汉强定心神,稳了稳发颤的手和脚,便抱起宝儿发疯一样向村卫生院的方向冲去,那一刻,村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宝儿撕心裂肺的大哭声。


07

亮子正弯着腰娴熟而认真的收割着稻谷,他突然直起身来,不知为什么他此刻突然觉得心慌得厉害,像是有一个百个小人正在扯着他的心脏打秋秋一样,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不好,让他窒息,到底是哪里不对呢?翠兰这时也起身疑惑的看着他,从她担忧的脸上亮子知道翠兰和自己一样,也感觉到了那种道不清说不明的心慌与不安。

这时远处有两个人影朝他们跑了过来,边跑边说,“亮子,翠兰,你们别忙了,赶快回家看看宝儿,他受伤了,你爹正抱着他往卫生院跑呢”,这话结束了亮子的猜测,也让他双腿一软,差点栽倒到田里,他和翠兰相互搀扶着上了田梗,顾不上高卷的裤脚和满身的泥泞,便向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起来。亮子大口的喘着粗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可能只是贪玩摔了一跤破点皮而已”,但心慌的感觉没有减轻,亮子跑的更快了,把翠兰甩下了一大截。

亮子满脚泥满头汗的跑到村卫生院,卫生院的小诊室外围满了村民,宝儿微弱的哭泣声隐约从里面传了出来,他三下五除二的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双腿一颤差点跪倒在地上,只见张老汉衣服上沾着斑斑点点血迹,怀里抱着一个满脸满身都是血的宝儿,而村医正在快速麻利的给宝儿眼睛上缠纱布,宝儿偶尔有气无力的抽泣两声,一向活蹦乱跳的宝儿此时是那么虚弱,就像吹一口气便会熄灭的小蜡烛一样。亮子冲上去,从张老汉怀里抱过宝儿,节节巴巴的问医生怎么了,村医说,“我给他止血了,你们要赶快送去县里的医院,至于这只眼睛到底保不保得住还不好说”。

听到医生的话亮子像被雷劈了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振惊与不敢相信,他瞪着眼看了一眼张老汉,眼里满是无尽的怒火,这些怒火像是要把这个世界焚尽一般,张老汉一动不动,神情呆滞,他没看亮子的目光,只是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宝儿,像是被被抽去魂魄的一个躯壳。翠兰到门口时就听到别人说宝儿的事,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只到她拨开人群真正看以那个缠着半只眼睛虚弱的宝儿时,终于支撑不住,没了主见地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叫宝儿的名字。

亮子紧紧抱着已不再发出声音的宝儿对众人怒吼一声,“让开”这一声好像让屋顶都摇晃了下,也吓得围观的人们马上后退让出一条跑来,村民们有的吓懵了,也有反应快的冲上来说,“我家有拖拉机,我送你们去县医院”。


08

亮子就这样子紧紧的抱着宝儿,坐在不断巅簸的拖拉机上,翠兰此时也停止了抽泣,整个车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没有说话声,像是连喘息声也停止了,只剩拖拉机发出的“突…突…”的声音在四周回响,这一路没人说话,没有疑问也没有解释。

到医院的一个小时路,对亮子来说就像是穿越了整个时空那么久,他像沉入了冰湖湖底,任由无边的恐惧和黑暗一点点的吞噬着他,他在心里诅咒老天,有什么灾难冲他来,为什么让自己这么小的孩子承受这些,宝儿现在躺在他的怀里像一只气息微弱的小猫,正在接受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命运摧毁。见到宝儿这样,亮子此刻真想用头去撞墙,以此逃避这一切这不该发生的一切,期待着这只不过是一场无中生有的恶梦。

翠兰像被抽掉了浑身筋骨软塌塌的靠在一块挡板上,双眼又红又肿,张老汉坐在拖拉机的角落里,完全没了平时爱说话爱主事的模样,他不发一言,满脸死灰,仿佛身上的那些血迹不是宝儿的而是他自己的,宝儿这样子,真比剐了他的心还让他难受,但张老汉明白这种深入骨髓恨不得代而受之的痛,插在全家人每一个人的心上,但只有他是灾难的见证及参与者,他在痛的同时还压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释。

牵绊着全家人心神的宝儿被送进了急诊室,急诊室外乱哄哄的,挤满医生、病人、病人家属,整个空间充斥着吵闹声、哭喊声、叫骂声,一点也不逊于清早的菜场,而亮子、张老汉、翠兰三人就这么坐着,不发一点声音,甚至连身体都不曾动一下,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他们无关,此时的三人所想所关注的只有急诊室门里的动静,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过去的又不像一分钟,因为此时的一分钟实在是太漫长了,让人望不到边际。

终于,诊室的门开了,三人机械又战战兢兢的迎着医生走了上去,期望从医生口里听到孩子眼睛没事的好消息,医生摘下口罩,迎上了这三双祈盼而又胆怯的眼神,本已到口边的责怪质问又咽了下去,他只轻轻的吐出几个字,“孩子左眼基本确定是失明了,我们会给他做进一步处理防止伤口感染”,这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把在场的三个人最后一点卑微的侥幸给砸没了,也砸得他们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09

听到医生的宣判,亮子头上的青筋鼓了起来,他双眼像是马上就要喷出血来,他怒吼着,“我不信,我不信,不可能 ,不可能”,他悲氛的怒吼振耳发聩,让原本喧闹的急诊室一下安静下来,大家都盯着这个似疯似癲的四十来岁的男子看着,都不敢出声或有任何动作,翠兰抱住像野兽一样发狂的亮子失声痛哭。

翠兰是第一次见亮子哭,他边哭边用力的拽自己的头发,他呢喃抽泣着,“宝儿,宝儿,怎么会这样子,不该是这样的”,亮子想到自己出门时宝儿挥手跟他告别,一双眼睛像宝石一样又黑又亮,而现在……..,想到这些亮子整个人像要炸开一样,他好像看到了宝儿像自己小时候一样被一群孩子围着欺负嘲笑,和自己不同的是欺负宝儿的孩子们嘴里都在叫着“瞎子…独眼龙…”,想到这一幕想到这些戳心窝的词,亮子支离破碎的内心再一次被狠狠的踩踏揉蔺,这样子的残缺不应该是宝儿及他所能承受的。

听到医生的诊断结果后,张老汉就瘫坐在走廊边,没有一点活人的生趣,在抱着宝儿往医院跑时他焦急、愤怒、难过,他是鲜活的因为他觉得宝儿会没事,但结果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也抽走他所有的精气神,他愧对亮子更是害了宝儿,但这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老天到底要捉弄张家到什么时候?想到失去一只眼睛的宝儿,想到亮子那被忧伤填满的眸子,张老汉又陷入了自己的空洞世界,这一切要他怎么面对怎么接受。

反倒是一向胆小怯弱的翠兰抱起了已经睡着的宝儿,走到亮子的身边拉了拉他,亮子抬起头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下在母亲怀里安然入睡的宝儿,脸上的泪痕伴着血迹已经干了,多可怜无辜的宝儿呀,他还那么小,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亮子缓缓的抬起手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宝儿的小脸,在触到宝儿皮肤的那一刻他内心一振,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透过宝儿的皮肤通过他的手臂传导到他身体里,让他混乱如麻的心绪定了定,也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么被击倒,这个弱小无辜的生命需要他的守护。

亮子挺了还在颤抖的身体,双眼血红,但神情却坚毅,既然躲不开就挺起身板去面对,即便创伤真的愈合不了,他也要作为儿子遮风挡雨的大树,让他不再受丝毫伤害,他告诉自己也告诉翠兰,“换到更大的医院试试看,一定可以治好的,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儿的眼睛,真是治不好了,那他就是宝儿的另一只眼睛”。


10

宝儿这朵才刚开放不久的小雏菊硬生生的给折了一角花瓣,现在的疼对于他来说已经难以承受,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那长大后的疼又让他怎么办,用什么来面对。一场不经意的意外让这个孩子有了残缺,和所有健全的孩子有了差距。

出院回家的宝儿拆开纱布时,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他用他稚嫩好听的童声问抱着他的亮子,“爹,家里怎么不是亮晃晃的了呢,屋里角落我的木椅怎么不见了呢”?亮子顺着宝儿说的地方看了下,宝儿的小木椅正在角落的阴影里放着呢,难道这是两只眼睛看东西和一只眼睛看东西的区别吗,亮子别过头去,眼泪偷偷从这个倔强男人的脸上滑了下来。

看着家里老旧的屋檐、坑洼不平的院子、满地的石头小棍,往日让他觉得亲切的家此时让他无法面对,这里的一切造就了宝儿的悲剧起源,这个家庭又回到了宝儿出生前的死气沉沉的阴郁状态,这场意外给这个家庭所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它像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烧毁了这个家庭的和和美美,带走了这个家庭的欢乐祥和,只留下一片的狼藉及满地疮痍。

 从出生便与土地为伴从未离开过家的亮子决定带着宝儿和翠兰离开这他无法面对的地方和人。那是自宝儿出事后亮子第一次和张老汉说话,他低沉着声音语调里没有夹杂任何感情色彩,“我和翠兰带宝儿走了,去治病或换个地方生活….”说完马上转身走了,他无法面对张老汉,至少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张老汉愣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说,看着亮子的身影走远了,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把头垂得更低了。

亮子成了村子里外出打工的第一批人,他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每年过年过节都会回家和家人一起享受团聚的喜悦,而张老汉家则一直冷清清的,亮子一家没有再回来过,只偶尔让人捎回一点钱,亮子带着宝儿和翠兰从张老汉的世界里消失了,家不再是家,唯一能和他作伴的只有他的土地和数量越来越少的牲畜,还有那抹不开的烦忧与孤寂。

十多年过去了,村子里的人也习惯了张老汉一个人生活的样子,这个家的破碎与不幸像被糊上了层层的泥巴壳,放在火炉里烧烤着,烧得漆黑一团,烧得面目不辨,外人无法谈起,很少人知道事情发生的始末细节,只隐约知道前因及所导致的后果,那么触目惊心的意外,让人唏嘘也警示着知道这件事的其它人。

悲剧没能避免,却又创造了另一个悲剧,儿远走他乡,父孤守一方,此结何时能解?


昆明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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