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向我招了招手,我便身不由己的迈开双腿向她走去。就这样,她牵着我的手,飘出窗外,越过短墙,穿过麦田,穿过茂密的树林,最终来到一片黑色沼泽里。她牵引着我,双脚陷入黏稠的淤泥中,渐行渐深,不能停留下来。淤泥淹过我的膝盖,腰际,胸口,冰凉蚀骨,使人窒息,直到没过头顶,完全被吞噬,整个身躯在一片黑暗和混沌中下沉,下沉……
—— 文/飘零
· 001 ·
在四月初,我递交完辞职报告后,就离开了工作两年之久的房地产销售公司,也离开了韵城。我敢打赌,没人知道我真正离开的原因,市场销售顺利,收入相对稳定,此时离职,大有“急流勇退”的惋惜。我给同事们的理由是呆腻了,想换换工作环境。如此拙劣的借口,想必没有几个人相信。比如阿杰,他就不相信我只仅仅是呆腻了。
是的,我承认我是撒了谎。可如果我说实话,他们谁会相信我,谁会?你会相信吗
这一切,都来自一个梦境!那环境段时间里,我惧怕黑夜,惧怕睡眠,甚至厌恶和睡眠有关的东西,比如租住的房子、床、被褥、灯光……哦,对了,还有红色。梦境仿佛一具钢铁铸成的牢笼一般禁锢着我的灵魂,我无法摆脱,却又束手无策。
梦,在梦里,我经常会遇见一个女孩,她的肤色洁白的跟象牙雕刻出来的一样,之所以用“雕刻”一词,是因她为那僵硬阴生的表情,每次说话,除了嘴巴机械的运动着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一袭猩红色的坠地长裙和她的肤色形成过于显明的对比。她向我招了招手,我便身不由己的迈开双腿向她走去。就这样,她牵着我的手,飘出窗外,越过短墙,穿过麦田,穿过茂密的树林,最终来到一片黑色沼泽里。她牵引着我,双脚陷入黏稠的淤泥中,渐行渐深,不能停留下来。淤泥淹过我的膝盖,腰际,胸口,冰凉蚀骨,使人窒息,直到没过头顶,完全被吞噬,整个身躯在一片黑暗和混沌中下沉,下沉……
重复的梦境,像一部不断反复回放的电影,永远都是一样的内容,画面清晰,记忆深刻。我不知道这样的梦境到底寓意着什么,在网上查找《周公解梦》,无所不知的“度娘”对关于自己身陷沼泽的破解是“提醒你必须要付出很大努力。你在工作上可能会陆续遇到一些困难,或者被朋友或亲属卷入他们一些尴尬事情里,纠缠不清……”每一个做销售工作的人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压力,可是朋友和家人都不在身边,何谈纠缠不清。还有那红衣女子呢,又该做何解释?说真的,我是不大相信这些的,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 002 ·
那天早上,我依旧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公司规定早晨上班的时间是八点半,虽然手机调有闹铃,可从来都是闹铃没响我就自然醒来了,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后还是很疲惫。躺在床上,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就是不想穿衣服起床。我在等待闹铃响起的时刻。
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憔悴的面容,头发凌乱的跟刚离开老母鸡的鸡窝一般,眼睛也有些干涩。在刷牙的时候,艳红的血混合着牙膏滴落在洁白的面盆里,我拧开龙头冲掉,然后漱口,呲着牙看着镜子,是牙龈出血,嘴里的味道有点腥咸。此时镜子里的自己光着膀子呲牙咧嘴的样子实在是滑稽之极,我不由的想起电视里播放的动物世界,生存在亚马逊丛林里的黑猩猩,它们在发情的季节里就是这般呲着雪白的牙齿相互攻击。我没心思再想亚马逊的黑猩猩,七手八脚的套上衣服后就出了门,在下楼梯的时候还在整理系在脖子里的领带……我就是这个样子,一年中除去休息天,其他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早晨起床到上班之间的这段时间永远不够用。其实我也曾经计划着早晨起来跑跑步,锻炼一下身体,因为我一直怀疑我的身体不健康。可是你也知道,计划是一回事儿,实施起来就存在着种种困难。所以我在上班的早晨永远都是在下楼梯时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衬衫纽扣和领带,永远都是焦灼的等待着姗姗来迟的公交车,永远都是奔波在路上,就好像我永远都在做着同一个奇怪的梦一样。
天气灰蒙蒙的,阴沉的厉害,好像随时都可能下起小雨。北方的初春,这样的天气在正常不过了。韵城是个慵懒而悠闲的城市,在这个点儿除了上班族以外,其他人还都在被窝里。小区大门口乱七八糟的停放着私家车辆,我刚要迈步穿过去的时候,从一辆破旧的越野车后挤出一个老妇人来,花白的长发几乎遮住了她的眼睛,头发也好像从未梳理过,干枯的似一把冬天里的茅草,干瘪的脸庞和中山公园里的老榆树皮都差不多了。她佝偻在破旧的灰色错襟衣服里,这种衣服扣子缝在侧边,记得在我小时候我的奶奶常穿这样的衣服。我不由的向后退了一步,想给她让开路来。只见她颤巍巍的向我伸出一只手来,不,那不是手!准确的说那是一只小爪子,黑黑的,几乎没有肉,干枯的像是被烧焦的烧火棍儿。我不禁一怔。
老妇人冲着我幽幽地说道:“小伙子,行行好,给我一块钱吧。”
我慌忙的伸手摸了摸西裤屁股后面的兜(我习惯把零钱放在屁股兜里,主要是方便坐公交车投币),说也奇怪,从裤兜里掏出来的几张皱皱巴巴的票子都是五元十元面额的。我急着上班,索性就递给她一张五元的票子。哪知她摇了摇头说:“我只要一块钱。”
我倒有些困惑了,街上乞讨的老人经常碰的到,他们都是只嫌钱少不嫌钱多的主,就没见过她这样的。
老妇人看着我一脸迟疑,笑嘻嘻地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比划着说:“一块。”
“婆婆,我没有一块,您就拿着吧”我一脸无奈的把钱递给她。
“唉!”老妇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拿出一叠整齐的小毛票儿来。我看的很清楚,那都是面额一块钱的人民币。她沾着口水数了四张给我,然后再从我的手中取过那五元钱。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了,捏在手里绕过她就走。在我跟她错肩的时候就听她自言自语的念叨着:“这辈子,我不能欠你的,就像上辈子,你不应该欠我的一样,嘿嘿,嘿嘿……不能欠,不能!嘿嘿……”
尽管我赶时间很着急,但还是忍不住的回头看了看,这一看不禁让我浑身上下立刻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妇人衣服后背上破裂开好几条缝,其中的一块破布下,清晰的看见有一块手巴掌大小的脓疮,疮疤的周围布满了米粒大小的白色虫子,那分明就是蛆!它们生命力充沛的蠕动着。在疮疤中间的部位裂开一道口子,随着老妇人向前走动的脚步,一张一合的往外挤着脓血。我实在不忍心再多看一眼了,胃里一阵翻腾,赶紧转身就走。没走几步猛然脑海里一闪,想到手里还捏着老妇人刚刚找给我的那几张钞票,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左右环顾了一下偷偷地扔在了小区门口的绿化带里。
上班后,我一直在为早上的奇遇而神魂不定。九点多钟了,其他同事们都一如既往的开始打客户回访电话,这是作为一名合格的置业顾问每天都必做的功课。可我还是进入不到工作状态。我胡乱地翻动着客户登记本,勉强拿起电话却没有半点心思。为了不影响其他人工作,我悄悄地离开接待前台去了后区。后区和前台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可意义大不一样,如果把我们比作粉墨登场的戏子,那么前台才是表演的舞台,后区就是休息、补妆、更换服装道具的地方。这里不需要保持职业微笑,不需要接待来访客户,不需要一遍遍重复讲解我们的产品卖点。
我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毫无兴致的坐在靠窗边的位子上,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本客户资料。这样做是免得我们的销售主管过来查岗。我们的销售主管是一位新婚不久的少妇,身材苗条,凹凸有致,就连走路的姿态都与那几位九零后的女同事有所不同。只见她踩着恨天高的鞋子从面前走过,柔软的腰肢像风吹杨柳般的摆动着,妩媚极了。私下里,龚小虽就不止一次的在我面前提到过这女人,他说他老婆如果有这样的姿色他就不会让她在外面抛头露面,你瞧那小腰一扭一扭的,啧啧,让人多不放心呀。其实龚小虽的老婆也不错,只是生了孩子后身材略现丰满,男人嘛,总是家花没有野花香。
外面飘起了小雨,透过窗户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上有人打着雨伞,奇怪的是我脑子里竟然想起早晨遇见的那位老妇人,不知道她此刻去了哪里。尽管她让人看着极为不舒服,这样的天气,衣不裹体的年迈老人,难免让人担心。
“嗨,干嘛呢?”我望着外面正走着神,林森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接着望着外面,我木讷地说:“林森,下雨了。”
在整个销售部里,林森是跟我关系最要好的,我们上班是同事,下班是哥们,在休息天里我们也经常去打台球。他担忧的问我:“我看你早上一来就无精打采的,怎么回事,昨晚没睡好吧?”我想给他说说我早晨在小区门口的奇遇,又怕吓着他,就说:“也没什么,就是早晨在社区门口碰到一个老婆婆,她问我要一块钱。”
“你给了?”他问。
我说:“嗯,给了。”
他笑着打趣我说:“老大,不就一块钱么,看把你心疼的样儿。”
“关键她不是一块钱的事儿。”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林森见我举动,怯怯地问:“到底怎么了?”
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抱歉的对林森苦笑一下,便把早晨见到那位老妇人的前前后后大概的给他叙述了一遍。
林森听后也大为惊奇,他家世居韵城,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且他家距离我居住的社区并不遥远。他说他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过韵城里有这么个老妇人。林森好像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又详细的问了我一些关于那位老妇人的详细体貌特征,他说他再向周边的亲戚朋友打听一下,看看她到底是什么人。
· 003 ·
说来也怪,遇到老妇人的那天夜里,我睡的特别的安稳。别说做梦,就是连翻身也没有过,一觉就睡到早晨耳边阿桑的歌声响起的时候。我手机闹铃是阿桑的《叶子》,我从上学那会儿起就特别喜欢她的歌声,轻轻地吟唱,有那么一丝慵懒的感觉在里面,尤其是这首《叶子》,我认为设置成早晨的闹铃再适合不过了。这些年手机更换了好几部,但这首闹铃歌从未更改过。
新的一天,碧空万里,太阳比往日崭新许多,像是被一种叫“蓝月亮”的洗衣液漂洗过一样,就连空气里也散发着清新的阳光味道。或许是因为难得的好天气,又或许是昨夜久违的婴儿般睡眠,总之我感觉自己的状态棒极了,脚步轻盈的让我想到耐克鞋的那句广告词。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想应该把这句话倒过来说更合适。因为就在那天我连开三单,签约金额高达一百八十万,这个数目在大都市或许只仅仅卖个小公寓的价钱,可毕竟这里是四五线不入流的小地方。如此业绩,要放在零九或一零年的市场那是不在话下,可在现在如此行情下,我敢说一个置业顾问在一天内连开三单的业绩几乎是凤毛麟角的,要知道就在上个月韵城的好几个盘都没开张。我这么说并非是要炫耀我的业务水平有多高,做销售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运气是最关键的,能力和技巧什么的对打酱油的客户纯属扯淡(我这么说肯定会招来部分整天忙于奔波却一直业绩不佳的资深人士的声讨和不满)。我们经理一高兴就多准我一天假,在我假装什么都不在乎但心里窃喜的同时也看出其他同事眼神里那种复杂的东西。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格外短暂,下午下班后,同事都走光了,而我还在埋头忙着弄合同,记得林森走的时候跟我打招呼问我需不需要他帮忙,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他呢。我说谢谢,马上就好。三套合同,每套都有六本,做过这一行的都清楚,购房合同从公共部分的盖章再到手抄,对格式字体等要求都较为严格。
偌大的销售部仅剩我一人,初春的夜晚还是比较漫长的,七点过一点天就黑尽了,我打开手机里下载的《易中天品三国》, 老易绘声绘色的讲述着,抑扬顿挫的声调,让我轻易就联起鲁迅先生在《在仙台》里描述的那位日本教授……我一边聆听一边机械的忙着手里的活儿。屋顶的水晶吊灯有几个灯泡早已损坏,灯光有些昏暗,照在桌面上泛着淡淡的橘黄色。听见身旁的资料柜后出现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我看见一只硕大的灰鼠探头探脑的从沙发缝隙里钻出来,它蹲下身子大方的审视着外面的世界,当然也包括我。或许在它们的眼里,我们才是真正的入侵者,在楼盘没有开发之前,这里还是一片稻田,鼠辈世居于此,生存,繁殖后代,生生不息……我跟它对视片刻后又把目光收回在合同上,须臾,就有四五只灰鼠从沙发缝隙里相续挤出来,肆无忌惮的到处找寻食物,或翻动办公桌下的柜子抽屉,或跳上花盆里……我按了按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九点四十五分,我的肚子也配合着“咕咕”的叫了起来,这个点已经错过吃晚饭的时间了。我数了数写好的合同,还差一本就大功告成。翻开最后一本,想着咬咬牙把这本搞定后该怎样解决晚饭的问题(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夜宵)。那些灰鼠已经不如刚开始那么闹腾了,想必它们已经用餐完毕后各自回巢穴去了。销售部一千多平米的旷荡空间里只剩下易教授抑扬顿挫的声音仍在飘荡着。突然感到很安静,静的仿佛置身深海中那种缺氧的感觉,我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破裂声响,甚至是空气在呼吸之间穿过鼻腔的时候,纤细的鼻毛在经受气流的影响下前俯后仰地摆动着……双层玻璃窗外,环城路上偶有一辆过往车辆隐隐约约的发动机声,还有几只夜鸟从绿化带里的柏树上掠过,一不小心翅膀碰到一段枯枝上,撞下一根羽毛来,微微的夜风是个淘气的野孩子,他吹着那根羽毛晃晃悠悠地来回飘荡着,忽高忽低,一会儿飘过路灯杆一会儿又飘到刚发嫩芽的草丛里……
我的眼睛似乎越来越模糊,模糊到看不清合同上的文字,我想大概是镜片需要擦拭,就在我抬起头想要把眼镜拿下来的时候,看见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位姑娘,她脸色苍白,毫无表情的看着我,那身猩红色的拖地长裙好熟悉,绝对是在哪里见过的。只见她伸出手来,向我招了招,我的身子瞬间变的轻飘飘的,像在太空漫步般的离开座椅向她飘去,犹如那根被风玩弄于指掌中的羽毛。她牵住我的手,穿过玻璃窗和矮墙,清风拂面,我闻到麦田的味道,坚硬的麦芒划过皮肤,饱满的种子随时都会爆裂出壳。这段过程也我也是熟悉的,它曾好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在心里暗暗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境,只要醒来就没事了。那一刻,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又在重复着那个梦境,因为我依然惦记着桌上还有一本未写完的合同在等待着我去完成。我想把眼睛睁的更大些,或者从这个女子的手里抽出我的手来,我努力的尝试着,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醒不来,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就不由自己控制,仿佛灵魂和身躯早已分离。这种感觉着实让我惊吓不小,我知道她要带我去到那片沼泽地,那里有种死亡的味道,我害怕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沉沦,它让我窒息,恐惧。
果不其然,她带我来到那片乌黑的沼泽边才停住脚步,四周在蒙蒙雾气里都是枝叶繁茂的垂柳,低低垂下的枝条轻轻地摆动着,像一根根随时都会抽动的鞭子,在沼泽里还有几处在不时的泛着气泡,散发着一种腐烂的味道。女子回头看了我一眼,仍然是面无表情,她拉着我的手,一步步的向沼泽深处走去,我沮丧而绝望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越走越深,我在沼泽里下沉着,被一点点吞噬,直到没过头顶,在黑暗与混沌中,陷入一片慌乱。这种无从反抗的绝望,叫我不由得想起了好多人,他们有我的亲人,除过爸妈和弟弟妹妹们,还有年迈八旬的爷爷,自从出外打拼后,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过他老人家;我的朋友伟子年末结婚,说好了要我做他们的主婚人;还有秀秀,我答应给她幸福,努力赚钱为我们将来在昊都买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太多的人,太多的愿望都未曾实现,我有太多的不甘心和惋惜!我恨不得哭出声响来,以宣泄心中的悲愤和不平。
就在我彻底绝望的要放弃的时候,感觉到另一只手腕上传来一股温暖,那分明是另一个人的手,他是带有温度的,不像把我带入沼泽的女子的手是蚀骨的冰凉。我大为庆喜,想要抓住这只手,可还是使不出丝毫力气,我只感到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把我往上拉,可那另一只冰凉的手显然更有力量,她死死地拽住我不放,把我拖到深渊里去。这意外向上拉我的温暖力量似乎让她格外愤怒,她越发猛烈的拽着我。我担心向上拉我的温暖力量会松开,我在心里祷告着,祈求着他千万别放手,千万别。就这样,我被两股力量上下撕裂着,身体如一张纸片一样,虽是都有被撕碎的可能。突然那股向上的力量猛的一拉,我看到眼前昏暗的微光,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我听见身旁有人在喊我,我仿佛噩梦中醒来一样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