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往事

在大理旅居,为了方便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骑了几天就觉得需要调整一下,当地人说小邑庄有一家自行车铺。就在小邑庄本主庙的旁边。

看来这是一家专修自行车电动车的铺子,修车师傅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爷子,黝黑的皮肤,干干瘦瘦,看样子身体还挺硬朗。靠墙一块隔板,上面堆满了各式的工具和各式各样的螺丝,墙上也是挂着各类修车的工具,靠墙堆了一些大点的自行车零件,这样的修车铺在二十多年以前的城市里也是常见的,只是现在很难见到了;坐在有点破烂的椅子上,看着里面那些熟悉的工具、零件,还有那位老师傅认真修车的背影,就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是单位的司机,因为喜欢机械,开车之余,自己又琢磨着修车,慢慢技术越来越高。那时候也没有4s店,单位的车大小毛病都是他修,但是单位也没给过额外的工资,老父亲也没有计较过,只是喜欢和各种机械打交道,大概是喜欢机械运运行起来的那种动感,或者是满足于把一个有问题的零件修复如初的这个过程吧;其实就是到了现在的电子时代,也有不少人喜欢机械的东西,比如说自行车,机械手表,机械相机等等,甚至还有人开车特别喜欢手动挡。说实话,老父亲修车可给单位省了不少钱,而我更愿意称父亲为老手艺人,一是他修车也占了很多时间,另外一个也是他修车时的那种态度,又认真又仔细,能修的就不买,真是把单位的车当成自家的车了。

那时候修车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辅助电动机械,大修发动机也是人力把它抬下来的,修车又脏又累,但是父亲乐此不疲。因为修车的技术好,除了本单位的,附近一些熟人单位的车也找他来修,完了有时候给一点报酬啥的,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改革开放,单位领导因此还给他穿小鞋,把我父亲扣在单位不让回家写交代材料,父亲因此和单位的保卫科长还成了莫逆之交。

改革开放以后,老父亲在工作之余就可以比较正大光明帮人修车,挣点钱补贴家用;我兄弟二人在年轻的时候也都去帮过忙,现在很多技能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对各种工具的熟悉和热爱都保留了下来。

早些年的时候,领导让老父亲去给厂里买一辆小车,那个时候是计划经济,我不太清楚这个车是在哪里买,只是听父亲说他到了地方以后,看到了一辆美国别克的直列八缸轿车,就是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大溜背的黑色轿车;因为是个右舵车,当时司机都不习惯,没人想要,就很便宜,我父亲本着省钱的目的就把它买下来了。

回来以后就进行了大改造,那个时候单位也没有人懂车,所以在技术上是我父亲凭一己之力把这个车从右舵车改成了左舵车,原装的外壳也进行了重新的设计,改造好以后自己喷漆,并没有用原来的黑色,我记忆中是一种暗红色,还增加了一个桔黄色的腰线,后面的座椅也改了,改成两排对坐,这样的话可以坐七八个人。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八缸别克,尺寸应该还是挺大的。这车的样子和颜色在当时很显眼,周围很多认识不认识的,家里办喜事都借去当婚车用。

我对那辆车现在还依稀有点印象,那个档位拨杆是在方向柱上的,方向盘中间有一个标志,画的黑白方格子,当时我看了觉得像人的领带;车的仪表盘上还有一块钟表,在那个时候一个家庭可能只有一个钟表,也是很稀罕的。

这个车直列八缸,那个时候是非常少见的,我在班上和同学说,同学和开车的家长都不相信,说大解放车才四个缸。这车马力大速度快,还很稳,印象中就出过一次小事故,有一年放暑假的时候,上小学的弟弟跟老父亲出车,傍晚回来刚一进院子,我弟弟就大喊:爸爸出车祸啦,爸爸出车祸啦!我们出去一看,只见我弟眉弓处包了一块纱布,正在兴奋地大叫,好像并不是在报告车祸而是一场胜利,满院子的人一下都知道了;原来这个车在路上的时候突然刹车失灵,紧急中,父亲看到前方路边有一个沙堆,就把车冲了上去;车停下来了,但是前风挡玻璃破了,一个碎片把我弟的眉骨上方划了个口子,缝了好几针。

那个时候车辆管理的好像并不是很严,改装了以后,仍然能够上户口,在交警队那边的档案登记上还是别克;后来到80年代,西安电影制片厂要拍电影,想要找这类车做道具,在交警队的名册上看到,然后就找到厂里来,一看这个车已经被改造成这个样子了,来的人连声的感叹:可惜了可惜。

我老家是江苏徐州的,我爷爷在我父亲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出去谋生,不知道下落,家里留下年轻的媳妇和两个儿子,据父亲提及,那时家里也经常受村里一些闲人的骚扰,大概我奶奶年轻时很漂亮的。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后来很少提及老家,也从未再回到老家过,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老家是徐州哪个村的。据父亲说,老家曾经还来过人找过他,告诉他老家给我们留的还有地,还告诉了我们名字中辈分的那个字,但父亲从来没有在我们的名字里把那个字加进去。父亲十多岁的时候,我的奶奶和父亲的一个兄弟就去世了,父亲那时候也不知道爷爷的下落,只能一个人去南京谋生,在南京的一家餐饮铺子里做学徒,每天4:00就起床生火烧水,因为勤奋好学,手艺进步很快,没到学徒期满,老板就给他开工资了;在那个时候,学徒是没有工资的,老板只管吃管住教手艺,但学徒是有零花钱的,来源就是每天顾客给的小费;每天晚上,老板把当天收的小费一统计,给每个学徒按岗位、年限的不同分配;如果某天客人少小费不多的话,老板也会贴一点。为了多得点小费,这些学徒们也会想点小花招,比如说,客人给了小费以后都会高声来一嗓子:某某老板给了多少个铜板!这样子的话,给小费多的顾客,就会觉得脸上有光,某些想少给的可能就不好意思。

因为这个经历,我们家早期都是老父亲主厨,他也教育我们说:人第一要紧的是会给自己做饭吃。这一点在我以后在外工作还是旅居期间,真是有深刻的体会;不过后来老父亲有点走偏了,什么菜里都要放糖不说,要么做的菜特别的咸,再者我们也都会做饭了,就让他做得少了。

父亲能来西安,是因为我爷爷在投身东北军当兵,在西安这边驻扎。1945年以后,爷爷主动退役,父亲应该是1949年以后才来的西安,因为我记得他以前说过,1949年解放军进南京城的时候,他们那个饭铺还在门口摆了很多的食物给解放军。1949年以后社会安定了,父亲终于打听到了爷爷的下落,就从南京来到了西安,从此我们家就在西安定居了。

老父亲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喜欢思考,条理清晰,字也写得好,他曾经参加过陕西检察系统的录用考试,答题写了一半,监考老师就让去上班了,只是老父亲不太习惯那个环境,又去开车了;受老父亲的督促,我们兄弟两个从小也是学习写字,毛笔虽然写的不太多,但是钢笔字是练过真不少。

老父亲也是个多面手,二胡口琴样样都行,他的书法还在二轻系统得过一等奖,记得很清楚奖品是一套名牌的笔墨纸砚,在一个锦盒里装着,老父亲试了一下那个笔以后连说好用。

他和陕西的摔跤名家马胜利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按马胜利的话说:他开车是我父亲教的,我父亲摔跤是他教的。艺高人胆大,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经常爱管管闲事的,这一点也常让我们操心,现在想一想那个时候大街上的风气,很多人是喜欢管点闲事的,我还是非常怀念那些时代,但是现在有很大不同了。

到了晚年,老父亲说年纪大了,汽车很多零件又大又重,干不动了,就改学摩托车修理技术,真正是活到老学到老,这当然也是生活的原因;老父亲这种不怕苦不怕累、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我是非常敬佩的。

老父亲当然也并不是没有缺点,对文化不看重,我能一直学下去,最终考上大学还都是老母亲的坚持。老父亲在旧社会里在当学徒,规矩多,本身文化也不高。我呢,小时候就爱看书,却正应了围城里的那句话:识字的人受到了印刷品的骗。我觉得也不能完全说骗吧,只能说有些印刷品上的观点有时候也有点带偏。我那时候对老父亲的一些观点看法,总觉得是落后、老封建、老古董,所以父子关系一直都不是特别融洽。他去世好几年以后,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他,他很疲惫的样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过去抱着他,说:“爸爸我爱你”。老爸没有睁开眼,只是转了下头回应我说:“爸爸也爱你”。没有想到,自我长大以后,我们父子最温馨的一幕竟然只能是在梦里。

2004年,父亲在家中无人的情况下,因心梗突然去世,我当时在外地,想不到半年多前回去帮忙处理兄弟家中的事,成了最后一面。那天老父亲给我做了炒面,配上他做的红烧肉,我走的时候还专门走出单元门送我,我走出单元门一段路了回头发现父亲还在门口望着我,这也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面,当年他的身影甚至还有那个破旧的房子,一直都印在印在我的脑海里,永不磨灭。

尽管很悲痛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觉得有点欣慰,能够这么无痛苦的离去,也越来越是我的一种梦想。

如今他的人他的事,都已经成为了往事随风而去,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在这社会上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每个人都有他闪光的一面,有受他影响的一方,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市民们才组成了我们的这个社会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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