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亡,这么沉重的字眼第一次在脑海中出现,我只有八,九岁的样子。那时,我家住在县城磷肥厂大杂院。正是无忧无虑的年龄,不知什么原因触动了我小小的心思,在那一个春意阑珊的下午,我的小脑袋瓜竟然认真地思考了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人好好的怎么会死呢?人死了,是不是像睡着了一样,睁不开眼睛,也不能动弹,也不知道世界变化成什么样了。又想,人死了躺在那样狭小的棺材里,没有空气,不能翻身,没人说话,多憋闷,多寂寞呢!
我小小的心里不免有点难过,可又坚决地否定,反正我不会死的,不会躺到那狭窄的棺木里,也不用那么难受。心里又有一点小得意。
思考很快就在自我安慰和庆幸中结束,像一群鸽子振翅飞过蓝天,转瞬消失。鸽翅划过天空留下的痕迹,却在我脑海中烙下深深印记。
第一次关于生死大问的思考很短暂,很懵懂,很肤浅,带着很多自我意识的色彩。却在我的生命中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它开启了生命里穷尽一生的一场从蒙昩到清醒的关于生与死的追寻。
(2)
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儿时在磷肥厂附近的岳庄小学上过三年学。是所农村小学,学校的后操场上有几个水泥乒乓球桌,还有许多坟头,三三两两孤立着。课间小伙伴们抢着打乒乓球,也打打闹闹,在操场追逐,比赛谁能更快跑上坟头。我一直不敢像他们那样无所顾忌地踩到坟头上去,总是心存悸怕和恐惧,生怕惊扰了在地下沉睡的坟的主人,也怕对故人不敬。小小的我,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敬畏。
稍微长大点儿,转学到县城的新华小学。学校与县医院错对过,一条臭水沟把两者东西隔开,而医院太平间的后门就在沟旁。一天放学,河边小桥上围满了人,说是一个小孩落水死了。同学们都挤进人堆去看,我内心恐惧,从人逢里张望了一眼,依稀望见一个人躺在那里,脸上蒙了衣裳,一条腿还支着,像睡着了。就匆忙离去,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死亡。潜意识里,死亡是个不好的东西,像是面目狰狞的怪兽,潜伏在某个阴暗角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扑上去吞噬掉一个人的灵魂,那尸体只是这怪兽餐肉饮血后剩下的骨架。心里多了一份对死亡的恐惧,也多了一份对逝者的悲悯。
(3)
第一次亲身经历葬礼,是在上初中时为去世的爷爷送葬。爷爷去世时整80岁,也算高寿。葬礼场面隆重,也很风光。全套的纸扎,金山,银山,金童玉女,高头大马,两层楼房,一应俱全。老丧就是喜丧。家里专门请来响器班吹拉弹唱,出殡的前一天晚上要搭台唱戏,招引全村男女老少围观,过大年一般热闹。
孝子们披麻带孝,哭天抢地,涕泪横流;抹干眼泪,扭头便能平静自若与旁人谈笑,拉起家常。角色转换自如,演戏一般。支事的攒忙的人更是看惯了这场面,几个人一商量,变着法儿去讹诈女婿的钱。对不从者直接摁倒,把鞋脱掉,直到被讹者乖乖掏钱求饶。本应庄严肃穆的葬礼成了耍笑场。
以我当时十五的年纪,理解不了大人们为什么面对亲人的离世并不是悲痛欲绝,场面闹哄哄的,竟还有些喜气的样子。后来经历了多次农村的土葬,才懵懂地明白,大人们心里并不是不悲伤,只是到了他们的年龄,看透了生老病死的规律,看淡了死亡,坦然接受了生活中的变故,以一种近似幽默、看似麻木的方式面对沉重的死亡。把亲人埋藏,抹抹眼泪,把伤口掩上,生活继续。
原来,死亡并不可怕,对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一种期盼,一种奢望。死亡只是生命的尽头,是精神升天,是肉体的入土为安。葬礼是一种让逝者解脱仪式,隆重得近乎繁琐,是对逝者的尊重,为逝者送行,让逝者体面地离去。
在时间的推移中,我渐渐长大,工作,结婚,生子,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风尘仆仆地跋涉,无暇顾及其它。也听闻过关于死亡的消息,谁的孩子淹死了,谁的妻子难产死了,谁又突发了心脏病年轻轻就没了。县城不大,这样的新闻时常在传播。这些人中有陌生人,也有熟人,还有一位是我中学同学。记忆中她皮肤略黑,额头饱满,一笑嘴角有两个小酒窝,却也遭遇不幸,早早去了天国。对这些听闻,我只是当作谈资,上一秒感慨一番,下一秒就抛之脑后,继续自己的生活。
死亡是别人的事,与自己何干。
(4)
多年后,姐夫的突然离世让我重新认识并且近距离触摸到了死亡。当时,尚在部队服役的姐夫正值壮年,国庆节刚刚在家探完亲,却在回部队几天后突然暴病身亡。
没有一丁点预兆,不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死神猝不及防地用它的魔爪扼住了咽喉,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猝然离去。抛下恩爱的妻子,抛下幼小的女儿,抛下年迈的父母,死神容不得姐夫留下半句话,就牵着他的魂魄升了天。命运以这种残忍残酷残暴的方式捉弄了一家人。
噩耗传来,家里的天仿佛塌了,姊妹们哭作一团。瞒着已经是风烛残年的双方父母,亲人们去部队料理后事。我陪姐姐在部队呆了一周,那一周仿佛下到地狱般精神饱受折磨。我亲眼见识了姐夫躺在冰冷的水晶棺,面容蜡黄,脸庞微胀的样子。亲眼目睹了姐姐撕心裂肺的痛哭,亲身经历了生离死别的场面,体味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
我突然醒悟:原来死神一直都在,死亡离我并不遥远,就在我身边。死神的无常牵动着命运的无常。它不总是按部就班,固守自然规律;它常常更弦易辙,自作主张;它是贪婪的,不安份的,它时不时地跳将出来,将年轻的生命吞噬,留给生者无尽的悲伤。我又领悟到,健康是多么重要,生命是多么脆弱,再强壮的身体也不堪一击。在死亡面前,金钱、权势、地位……一切都无能为力。
我再怎么感同身受,也体会不到姐姐中年丧夫之痛,体会不到那种大厦突然坍塌、世界末日到来的感觉。
后来,读到陈泽顺选编的《路遥•中篇小说名作选》的序言,一位朋友写下对路遥突然去逝的感受:……我经历过长辈、亲人、朋友的死亡,我体验过生活的突然断裂所带来的深渊一样的落差引起的情感撞击,我体验过痛苦悲哀,品尝过它们那绵长的滋味,但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眼前这种无情的突其来的毁灭性打击所引起的精神世界的剧烈痉挛。
这应该是姐姐当时的感受吧。
(5)
这种切肤之痛,在我经历过父母的辞世时,才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
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多种疾病缠身,各种药物不断。那一次,母亲神情郑重地跟我说,我会走到你爸爸前头的。你也不要难过,人都有一死,你得有心理准备。
当时我只觉得妈妈的话是“危言耸听”。妈妈刚刚六十四岁,尚未年迈,怎么会呢?心里虽难过,却仍相信一切都会如常,什么也不会发生。
可事实却如母亲所料,在那个冬天的傍晚,母亲突因心脏病引起的脑栓塞去世。从发病到去世,只有短短三天,没有给我们姊妹尽孝的机会,也没有来得及再看我们一眼,亲爱的母亲就离开了我们。
从此,我就成了没有妈的孩子。
那一天,是二零零八年农历十一月十三日。
那一年,我才三十五岁。
从此,每当我推开家门,想张口喊声“妈——”时,才猛然怔住,我已经永远失去了疼我爱我的妈妈。眼泪瞬间成河。
时隔四年,二零一三年正月初二,父亲也突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去世。享年七十四岁。
父亲罹患食道癌已十年,做过切除手术后身体每况愈下,瘦弱得皮包骨头,只剩下两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笑声却依然爽朗。每日里父亲都咳得喘不上气来,晚上更是夜不能寐,却依然坚持给全家做饭,操心为姐装修房子,一刻也不闲。
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我一直陪在父亲身边,尽着一个做女儿的孝道,也享受到浓浓的父爱。工作原因,我几乎每天中午都要回到父亲那里吃饭。父亲总是早早买好菜,做好饭,等我来吃。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丰盛的午餐,像儿时那样依偎在父亲身边。我也时刻操心着父亲的病情,希望能多照顾父亲,让他安享晚年。那段时光,是我一生最留恋的日子。
可死神总是冷酷得无情,在大年三十的早上,父亲突然发病,送到医院在重症监护室只呆了两个晚上,就撒手人寰。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姐弟三人坐在空荡荡、冷清清的医院大厅。街上是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手机里是一条接一条的祝福短信,在这举国欢庆、举家团圆的日子,我们的心却是浸泡在泪水里。在死神面前,我们是多么无助,多么软弱,心存希望,又陷入绝望。除了央求医生无论如何要救救父亲,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祈祷奇迹出现,只能等待命运的宣判。
父亲还是离我们而去。
我们成了中年孤儿。
(6)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虽然我们已各自有了小家,可我们共同成长、相亲相爱的那个家不复存在,那个累了随时可以回归、永远有温水热汤的家不复存在,那个受了委屈随时可以得到安慰、汲取温暖的家不复存在……从此,我们的心灵无处寄托,我们的灵魂无处安放,累了倦了无人问,受了委屈只能自己抗。
而人生,从此就再无来处,只有归途。
死亡是残忍的。“死亡的残忍之处在于,他带来了终结时真正的痛苦,但却没带来终结。”
从此,思念双亲的痛就如蚁虫噬咬,时时折磨着你的神经,经年不休;如蛛丝缠绕,理不清,剪不断;如寄生物潜伏在你的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在你脆弱的时候伺机咬你一口,让你猝不及防,泪水瞬间蓄满眼眶。
这痛,没有解药,也无药可治,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读到过一段话:每个人的生命都会潜伏一些经年不衰的哀与恸。他们像不能根治的病症,时不时提醒你它们的存在。他们是不能舔舐的伤口,是无法触抚的曾经。
每逢佳节倍思亲。多年以来,总做着相似的梦:恍惚之间回到从前的家,母亲笑意吟吟招呼我吃饭,父亲爽朗的笑声响在耳畔......可转瞬间却不见双亲踪影,我急匆匆在空荡的房间四处找寻,疾声呼唤......
蓦然醒来,方知只是空梦一场,父母双亲已故去多年,徒留我苟活在人间......思亲的痛时时侵蚀着我的心,哪怕梦中相见片刻的欢愉,已足以慰籍我孤独的心灵,虽然早已泪流满面......
作家止庵在《惜别》中写道“父亲去世给我的真实感觉并不是我送走了他,而是我们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送我到一个地方——那也就是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时刻——然后他站住了,而我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他了。”
父母的离世让我对死亡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死亡是与生俱来的。人从一生下来,就开始了奔赴死亡的路程。就像是赶往人生的目的的,有的人刚迈开脚步,就被绊了一跤,再也起不来了;有的人走了很远很远,结伴的人越来越少,自己也越走越孤单,终于走不动了;而大多数人都结伴走着,爬过山,趟过河,看遍了人生风景,尝遍了人生滋味,走累了,就倒下休息了。
死亡是一场场送别。父母送走了他们的父母,我们送走了自己的父母,而我们终将被自己的子女送走。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循环往复。这个世界有了死亡才不致于拥挤不堪,有了死亡才更加澄明和安宁;死亡是本反面教科书,惟死亡方显生命之宝贵,惟死亡方显人生之多彩 ,惟死亡方知岁月之易逝。
无论是我们送走了父母,还是父母送别了我们;无论逝者多么渴望生,生者对逝者多么留恋与不舍,最后的时刻,终有一别。终于我们的手要从父母的掌心抽离,父母就此站住,我们仍将前行。那一刻,所有的恩情、亲情都已成前世,所有的温馨和牵挂都已是曾经。惟有血脉遗世相传。
死亡是人生的结论。就像止庵所言,“世上什么事情都没有结论,唯独死亡是结论。然而死亡本身也许还需要一个结论。”死亡是对一个人盖棺定论的时刻,此时,人生不再有变数,一切都已定格,是该下个结论了。
“死亡,归根结底,就是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而世界依然存在。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7)
“从生到死有多远,呼吸之间。”
生与死的距离,就在这细若游丝的呼与吸之间。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就坦然面对吧。
既然生命一如草芥般脆弱,那就更加珍惜吧。
既然岁月如同握在手中的细沙,那就过好当下吧。
既然每天都离人生终点更近一步,那就向死而生吧。
向死而生。从死亡的角度看向生命,从“终极”角度来关怀、检索和省察人生,以“死”的尺度来测量各种价值和轻重得失,用直面死亡的勇气来填充生存意志的薄弱……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度过。
李开复,原本在人生路上狂奔的人,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后,顿悟到:死亡是生命里一个无形好友,提醒着我们好好活,不是只度过每个日子,不是追求一个现实名利和目标。
他自言在养病期间拿到了七个学分:健康无价;一切事情都有它的理由;珍惜缘份,学会感恩和爱;学会生活,活在当下;避免一些诱惑;人人平等,善待每一个人;人生到底是为什么。
这是一个与病魔对抗过、在死亡边缘挣扎过的心灵觉醒;这是一个以健康为代价、以生命为成本换来的人生衷言。对照反省,还有多少人仍沉溺在金钱名利繁华虚荣的诱惑中不能自拔?还有多少人还在为官场职位荣誉得失而夜不能寐忧心忡忡?难道只有亲身经历一场生死磨难才能参透人生?
袁君,一位70后葬礼主持人。她主持了将近百场葬礼,在葬礼和葬礼之间来回,如同在近百人的生命里穿梭。她说,她就像活了一百辈子,体验了百味人生。
在祭奠一个个生命逝去的同时,也让袁君对自己的人生获得了重新的认识。她说“自己如灵魂开窍般”明白了许多道理:健康的重要、生命的宝贵、时光的短暂;从死亡的角度回溯人生,她意识到,过去所执着的一切,该有多么荒谬和可笑。
她庆幸自己还有时间,还有健康,还来得及不留遗憾地爱,还能好好地善待每一个重要的人。
疲于奔命的时候,忙到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袁君总会告诉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时间不用拿着鞭子追赶也会走过,等一等自己的灵魂,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袁君以自己的经历告诉我们,有一种活法叫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你还会为博取功名而牺牲自己的健康吗?你还会被生活中的功利目的所诱惑吗?你还会为付出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而烦恼吗?……
向死而生。你还会日日碌碌无为而心安理得吗?你还会不谈理想浑浑噩噩地生活吗?你还会无目的地瞎忙而不去寻找内心向往的人生方向吗?
向死而生,就是要好好活在当下。平和,喜悦,淡然,放下;以感恩的心态珍惜生命,以宽厚的胸襟接纳不幸;以豁达的胸怀接受荣辱,以淡然的心境看待得失。
向死而生,就是要好好把握当下。坚持,果敢,积极,专注;以勇敢的气量面对困难,以积极的态度迎接挑战;以果敢的决心对抗迷茫,以坚守的毅力抵御孤独。
丰子恺在《豁然开朗》里说,既然无处可逃,不如喜悦。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
放下执念,坚守梦想,向死而生,微笑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