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寻是在16岁的时候发现自己家“那个秘密”的。

彼时他正翻箱倒柜寻找家谱——听说是记录着从远古时期一直沿袭下来的所有祖先名字和作为的一个宝贝——他洗得发白的T恤被洇湿了一大片，在阳光下反着光，依稀看得出些许蓝色。一条花色繁复的大裤衩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腿上，腰间随意地拴了根掉了色的红裤带，长出来的红布条松松垮垮地摩擦着裤腿。林寻抬起胳膊，随意地抹了把脸，感到胳膊上微凉的湿意，叹口气摇摇头：“又浪费了……”然后他继续埋头，在一堆杂物里翻找着，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念叨：“到底能放在哪儿呢？”他的手碰到一个硬硬的物体，抬起食指轻轻叩几下，闷闷的“嘭嘭”声传进耳膜。

就是它，一定是！林寻兴冲冲地扒拉开手边的各种螺丝钉、塑料袋、毛线团、布头……然后他的瞳孔在看到视线里那个方方正正的箱子时放大了。那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木头箱子，没有上锁，细小的闩很容易就能被打开。林寻沉默了：这难道就是放着家谱的宝贝盒子吗？我的祖先，这就要一个个走进我的脑海了吗？

箱子很快被打开了。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不像是一本书，封面上的字林寻很容易就能认识：中国工商银行。下面一行小字：本外币储蓄一本通。“什么东西？我家的？不可能啊，如果我家有存款，我妈没道理瞒着我啊？”林寻的眼神努力地想从眼前的折子上移开，眼珠却不听他的使唤，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咆哮：“打开，打开看看！”

林寻看着上面的数字，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小数点，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感到呼吸急促，视线模糊，眼泪鼻涕倾泻而下。脸颊和人中部位一阵铺天盖地的凉意，林寻下意识抬手把滚落的泪珠攥在手心，又伸出舌头卷着奔流到唇边的鼻涕。舌尖熟悉的咸涩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的时候，林寻看着手心渐渐蒸发掉的水迹，嘴里反反复复喃喃着一句话：“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林寻躺在床上，两只眼睛像是枯涸了一般，木木地盯着头顶破旧的天花板。他的脑子里放电影一般闪过很多记忆碎片：

两三岁的小男孩蹦跳着跑在午后喧嚣的街道上，路边有个戴着帽子的卷发男人，鼻子很大，很多小朋友跑去摸他的头，然后欢笑着跑进他身后的店里去了。不一会儿，橱窗里很快又出现了他们叽叽喳喳的身影，捧着各式各样的小吃往嘴巴里塞。林寻眼巴巴地看着，舌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妈妈走过来问：“你想吃吗？”小林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听到妈妈很欣慰的声音：“真有志向，咱家虽然很穷，吃不起这个，不过妈妈相信等你长大了一定能请妈妈饱餐一顿！”

五岁的时候，小林寻已经能伸手够得到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了。他兴冲冲地跑进卫生间，抬手按下了最近的开关。“啪嗒”一声，预想中的灯光并没有来临，林寻拨弄了好几次，电灯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妈妈走过来，看到小林寻在玩开关，她惊呼着拉走好奇的孩子：“嗷，我的宝宝啊，这个可不能玩的啊，这是废灯，打不开的，打开了要花钱的！现在天还没黑，可不能开啊，我们没有钱可以浪费的！”废灯？那是什么，收费的灯吗？从那以后，林寻再也没有自己开过那个灯。

“什么收费的灯，不就是废弃不通电的灯嘛。”林寻闭上眼睛，嘴角一撇，眼泪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很快淹没在枕头里。脑子里的记忆却不肯暂停，很多情节突然闯了进来：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林寻得到了人生中第一笔零花钱，是“一笔巨款”，粉粉的颜色，虽然皱巴巴的，但林寻看着上面繁体的“壹元”也觉得格外烫手，一颗激动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滚烫了起来。他跑到小卖部，高高地举着钱，买了一枚漂亮的胸针，欢欢喜喜地回到家送给了妈妈。虽然那天他就剩下了两毛钱，但他满足极了：“妈妈戴上一定好看！”林妈妈的脸却突然拉得老长：“你怎么能胡乱花钱呢？妈妈告诉过你多少次，钱要花在刀刃儿上，你这个样子，以后还是别有零花钱了！”

林寻眼前浮现出妈妈愠怒的脸，那是一张妆容精致一丝不苟的脸，细长的眉用眉笔勾勒出墨色，不算长的睫毛根上总是勾着一道黑线，后来林寻才知道，那个就叫“眼线”。而妈妈用来让自己看起来很体面的那些瓶瓶罐罐，就叫“化妆品”。

他想起他第一次问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穿得很漂亮”的时候妈妈漫不经心又郑重其事的教导：“别的小朋友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父母都有体面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妈妈为了照顾你，一直没有好工作，在很多亲戚邻居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只能尽量从衣饰上找点底气。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穿得普通点没关系，咱不去攀比这些，等你以后功成名就了，谁不巴着你，谁还会记得你现在穿得简简单单？”

林寻觉得可有道理了。

后来学了知识，懂了道理，听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连理发店都轻易不去了，打个哈欠流个鼻涕都觉得对不起辛辛苦苦为他操劳的爸爸妈妈。尤其是妈妈，妈妈为了让他在别人面前不至于没面子，每天挖空心思捯饬自己，用高贵的形象来反击别人投过来的异样眼神，回到家静下来的时候却一个人默默吐槽那些势利眼——林寻每次听到妈妈破口大骂，都忍不住心疼起来，然后更加努力地学习，想要做一个令妈妈骄傲的孩子。

十多年来，林寻积累下了不少好评：孝顺、乖巧、懂事、朴素、正直……他不介意衣装简朴，他一门心思扎进学业，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想当个好学生。他也不攀比吃喝，不和别的小朋友追逐打闹，看起来有些不合群。

“原来很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林寻默默地睁开眼，打开了胸口的存折。折子上的数字在阳光下有些刺眼：500,000。他合上折子，把所有东西放回原来的位置，瞥一眼墙上的钟表，默默地打开了书桌上静静躺着的历史书。

门外传来开门的声音，高跟鞋噔噔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越来越近……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林寻眼角余光看到妈妈的眼神在屋里谨慎地扫视一圈，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声音轻柔：“宝宝，今天学得怎么样啊？累不累？晚上给你红烧茄子？”

林寻眼珠子转了几转，嗫嚅着开口：“妈，咱家的家谱……”妈妈睁大了眼睛，转着脑袋在屋里四处看了看，松了一口气，笑道：“家谱？哪有什么家谱，那都是妈妈编出来唬人的，这年头，谁没点背景啊，啧。”说着，她扭着肥硕的臀出了屋门，声音隔着墙传过来：“咱家这么穷，连新衣服都没钱买，哪像个祖上有人的人家啊，莫说没有家谱，就算有，我也没脸拿出来的。”

林寻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动作声和妈妈喋喋不休的唠叨声，捂着耳朵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残阳的猩红晕染开去，沉沉的夜色酝酿着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