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红楼女子“鱼眼睛”的潜质
文|筠心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有几大独创,比如正邪两赋论:“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此亦贾雨村对宝玉的评价,倒也确凿。再有宝玉所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真真是千古奇言,恐须眉者不能认同。
然而,巾帼者亦不必偷乐,因为宝玉所怜爱的不过是尚未出阁,像花儿般娇嫩的女子。这不,第五十九回借着小丫头春燕的嘴,转述宝玉之奇论:“女孩儿未出家,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就怎么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气,是颗死的了,再老老,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想来,是追求权势与金钱的欲望,让珠子失去光泽,进而变得世俗、庸鄙。
像是周瑞家的对司棋落井下石:“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王善保家的挑唆王夫人治罪晴雯:“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还有钻进钱眼里的何婆子、夏婆子,仗着有喂奶之功骂袭人的李嬷嬷,显而易见,上了年纪的她们皆系鱼眼睛无疑。但也有尚在珠子阶段,却已有“鱼眼睛”潜质的红楼女子,需得我们慧眼辨识。
01 李纨
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女子,属李纨与巧姐存在感最弱。巧姐自然是因为年幼,而寡妇奶奶李纨则被礼教所缚,除侍亲养子,一概无见无闻。试问一心如槁木死灰之人,活着也就是白活着,哪来故事可言?前八十回,李纨的言行零星散落,竟不曾有一回正传。
可是,细细地捡拾,李纨的形象却也丰满。她是金陵名宦之女,父亲曾为国子监祭酒,相当于今日最高学府的校长。出身书香门第,耳濡目染,李纨便带上了诗意。所以,探春提议起诗社,她立刻自荐做掌坛。宝玉赞同:“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
李纨住稻香村,自号稻香老农。但诸位千万莫以为她老,黛玉入贾府,其子贾兰方五岁,李纨顶多二十出头青年少妇也。所谓老,不过是心老。李纨清净守节,平日领着姑娘们看书写字,学针线规矩,余事不管。不管事,便不得罪人,因此下人们称她为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
但她并非无知无觉,比如她夸鸳鸯,说老太太屋里的钱物,若非鸳鸯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观察力之强令人惊叹,看似不管事,实际府里的事哪里瞒得了她!她还厚道,凤姐与鸳鸯合计拿刘姥姥取笑,讨贾母开心,她劝止。
照理说,以李纨的为人行事,应付之同情与褒奖。奇怪的是,曹雪芹给她的判词:为冰为水空相妒,枉与他人作话谈!——似非美誉,且颇值玩味。而属于她的那支曲: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啥意思?是说李纨因财消福吗?
有人猜测说,贾府家亡人散,巧姐不幸被卖入娼家,李纨母子见死不救。因八十回后书稿遗失,此并不能得到确证。但第四十五回,李纨带领诗社成员,向凤姐讨要活动经费,被对方捅破家底——二十两银子的月钱,与老太太、太太平起平坐,又有园子地取租子,年中还分年例。凤姐的话合情合理:“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银子来,赔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李纨无言以对,只得岔开话题。
李纨沉静端庄,喜怒哀乐极少露于言表。一次是宝玉挨打,王夫人哭喊贾珠,她也跟着放声大哭;另一次是螃蟹宴,趁着酒劲,感叹自己没有造化,滴下泪来。可见其内心,丈夫早逝,自己青春守寡,终究是难以愈合之伤痛。或因无可依傍,便将金钱看得更重?然而,重至抠门,不免有损品行。
02 凤姐
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其实是凤姐的正传。两人尚未碰面,周瑞家的已事先铺垫:“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周瑞家的是“鱼眼睛”没错,然而她看人却很准,凤姐的确又能又狠。
宁荣两府几百号人,秦可卿临死只托梦给凤姐,开口便是:“婶婶,你是个脂粉队内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脂粉英雄,那是曹雪芹给凤姐的美誉,而她实在也担得起!
八面玲珑,哄贾母开心,在她不过是雕虫小技。凤姐最出彩的是治家能力,她以法家治府,威重令行。且看她协理宁国府办秦可卿丧事,三两下理出头绪,一改宁府旧貌。且不畏勤劳,筹画得十分整肃,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
同时,凤姐的狠亦等量齐观。贾瑞调戏凤姐,是他自失在先,就连一向平和厚道的平儿都说:“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所以,凤姐毒设相思局,固然毒煞,贾瑞未尝不是咎由自取。玫瑰露、茯苓霜事件,平儿代凤姐行权,她的原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依凤姐的主意,即便不拷打,也得垫着磁瓦子命招。种种狠毒不胜枚举,威,凤姐本色也。
但凤姐最令人诟病并非威棱,她拿着众人的月钱放利,用公款谋私利,虽才高却贪小财,有损其大家主子奶奶的形象。以袭人之和顺,对此尚且有微词。更可恶的是,她应馒头庵老尼之请,玩弄权术,为了三千两银子,致张金哥与守备之子双双殉情,胆大妄为至不怕阴司报应。
再有,就是她对尤二姐防卫过度。诚然,摊上贾琏这等淫徒,凤姐让人同情。之前,巧姐出花儿,凤姐一面担惊受怕,一面忙着请医、供奉诸事,贾琏却趁机与多姑娘鬼混;而凤姐生日,一时半会儿的空档,他便引来鲍二家的,自个下作也罢了,何曾替她着想。贾琏私娶尤二姐,若生下一男半女,对凤姐地位确有威胁。可是,尤二姐已俯首称臣,且低至尘埃,凤姐仍不惜除之而后快,这便有些过了。
尤其可笑的是,她鹰过拔毛。自编自导一出戏,买通张华告状,贿赂都察院虚张声势,满打满算花费三百二十两银子。可她大闹宁国府,从尤氏、贾蓉处报销了五百两。愤恨归愤恨,顺势亦赚得一笔。
凤姐的那支曲叫聪明累,与尤二姐自叹:“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对看。或许,凤姐也还是不聪明的好。
03 司棋
第三十九回螃蟹宴,李纨夸平儿,宝钗附和:“这到是真话。我们没事儿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宝钗是指各人屋里的首席大丫鬟,比如鸳鸯、彩云、平儿、袭人、紫鹃等,自然也少不了侍候迎春的司棋——周瑞家的嘴里的“副小姐”。只是,这司棋到底好在哪儿?比起那几位,她的好处有些模糊。
红楼梦中丫鬟的出路大体两条,被主子看上,升格做姨娘,比如探春、贾环之生母赵姨娘;再有配府里的小厮,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旺儿家的,例子比比皆是。还有一条罕有的,即主子开恩,年纪大了放出去,自个向外边择婿。据说宝玉有此打算,所以园中小厨房的头,柳家的便拼命讨好芳官,央其牵线,使得女儿柳五儿入怡红院当差。
然而,无论哪一条,丫鬟的命运都由主子操纵。鸳鸯够得势,贾赦还敢威胁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如此形势之下,仍然立志婚姻自主的丫鬟,真不啻于凤毛麟角般珍贵。小红是一个,还有就是司棋。
司棋与表弟潘又安青梅竹马,私定终身。两人情形仿佛宝黛,所区别的不过雅俗之分。园中幽会,被鸳鸯撞破,她寝食难安以至于病重。但等到抄揀大观园,姑表姊弟的一段风流故事被当众踢爆,司棋的姥姥,王善保家的又气又燥,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而她面对众人讥笑嘲讽,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之心,连凤姐都觉讶异。敢作敢当,这是司棋另一好处。
司棋还有一场重头戏是带领小丫头打砸小厨房,事情的起因是为了一碗鸡蛋羹。平心而论,柳家的也太势利,对着用得上的芳官、晴雯,又是热糕又是芦蒿,何等殷勤;遇见不相干的司棋、莲花儿,两车子话推三阻四,还说得特别难听:“我到别伺候主子,只预备你们。”
等到见识了司棋的泼辣劲后,柳家的才乖乖地将鸡蛋羹送去,这难道不是欺善怕恶吗?然而,司棋与柳家的之间并非如此单纯。
因为玫瑰露、茯苓霜事件,柳家的母女俩被看押审查。不过半天时间,小厨房便换了头,不是别人,正是司棋的婶娘——秦显家的。这个“高高孤拐,大大眼睛,最干净爽利的”新头甫上任,便大肆贿赂上级下属,图啥?还不是为小厨房的油水。可惜,秦显家的只兴奋半日,柳家的便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了。
司棋也跟着婶娘坐了趟过山车,从“兴头”到“气了个倒仰”。由此可见,司棋与柳家的仅仅是一碗鸡蛋羹的矛盾吗?
04 秋纹
秋纹是怡红院的大丫鬟,仅次于袭人、晴雯、麝月。可她在书中的戏份,不但无法望袭晴项背,甚至不如芳官、小红这些二三等的丫鬟。秋纹也没有正传,是因为过于平凡?
她曾自言:“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是的,众所周知贾母喜欢长得标致,口齿伶俐的,比如她亲自择拣放到宝玉屋里去的晴雯。所以,秋纹自然没戏。好在,王夫人的审美观与贾母截然不同,她最憎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然而,王夫人只点袭人、麝月的名儿,说这两个笨笨的到好。秋纹,她依然没戏。
或许是因为受到的关注少,上头难得的一点小恩惠小赏赐,她便牢记在心,倍感荣耀。那日宝玉孝心一动,折了园中新开的桂花插瓶,命秋纹各送一瓶给贾母、王夫人。沾了宝玉的光,秋纹获贾母另眼相看,事后回忆,她仍陶醉其中:“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又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薄,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事小,难得这个脸儿。”至于王夫人赏两件衣裳,她亦颇得意:“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对于权势的膜拜,秋纹有如是。
这是秋纹事上的态度,那么事下呢?小红只不过是给宝玉倒了一碗茶,便招来秋纹兜脸啐骂——没脸的下流东西,也不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碰上不肯倒滾水的婆子,她仗着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宝贝,口气惊人:“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吊子倒了洗手。”
攻守之势一转,秋纹便变出第二张脸来,主子跟前低眉顺眼的她,瞬间金刚怒目。晴雯也骂小丫头,芳官还掰着柳家的“孝敬”的热糕气小蝉儿,但她们是一贯的,对上对下皆不肯示弱。晴雯敢指责宝玉:“二爷近来气大的狠,行动就给人脸子睄。”芳官敢顶撞王夫人:“并不敢调唆什么来。”而秋纹呢,众人一块儿打趣袭人“西洋花点子哈吧儿”,独她过去赔不是。对一个屋里的袭人尚且如此,何况主子!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里头正摆饭,秋纹敢直闯回话。众人拦下,她还振振有词:“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她确实特殊,宝玉屋里的,有贾母、王夫人可恃;更因里边吃饭的,是菩萨一般的大奶奶与不便发威发怒的姑娘家,若换成凤姐,就算借秋纹十个胆,她敢闯吗?
她与那起藐视欺负李纨老实、探春年轻,等着看笑话的媳妇们一样。她不是没眼色,而是看人下菜碟儿。幸亏,秋纹没有鸳鸯、平儿之权,她能颐气指使的范围极其有限。
结语:电视剧《流星花园》里,杉菜在道明寺的生日宴会弹钢琴时,念过一段话:“西方曾经有位哲人说,女人啊,华丽的金钻、闪耀的珠光,为你赢得了女皇般虚妄的想像。岂知你的周遭,只剩下势利的毒、傲慢的香、撩人也杀人的芬芳。女人啊,当你再度向财富致敬,向名利欢呼,向权力高举臂膀,请不必询问那只曾经歌咏的画眉,它已经不知飞向何方。因为它的嗓音已经干枯暗哑,为了真实、尊荣和洁净灵魂而灭亡。”可与曹公所说宝珠至死珠子,至鱼眼睛对看。无论是珠子,还是画眉,美好之物因名利、权势而折损,东西方观点一致。
* 图片系赵成伟清装《红楼梦》人物画,来自网络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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