垎岸人家称我们“田上的”,我们称他们“垎岸上的”,我们相距还不到三十华里。田上人家都种水稻,没有多少闲地儿种菜;垎岸人家地少,不成田亩,不宜种稻,以种蔬菜为主。垎岸人家离泰州更近,所种蔬菜大多销往泰州城里,偶尔也会把小货船划到田上人家的河边做几趟小生意。
田上人家的日常菜蔬,出产自田头巴掌大的格垛儿,常常不济。所以田上人家春天里,总要在家前的那一排挡风护坎的老杨树底下窝几塘丝瓜秧,这是一种省心又高产的菜蔬,少灾少病,不惹虫害,到了夏天丝瓜滕便爬满了那些老杨树,它们的枝桠间也就会不断地长出垂垂累累的丝瓜来。夏天的大杨树本就枝繁叶茂,加之丝瓜滕的密织缠绕,树下便浓荫蔽日,荫凉无比,平日里我们常在树荫下玩耍、纳凉,兼顾着细察丝瓜子的生长动态,哪儿又挂杻了,哪儿的有筷子长了,哪儿的有镰刀柄粗了,哪儿的隔天能摘了,都一一留记在心里。挂在半高处的丝瓜子总是先被发现,又被适时地摘下,挂在高处的往往要用长竹篙上绑镰刀才能摘到。每次摘丝瓜总会让小男孩们兴奋异常,得令之后,或是搬凳叠架,或是空手攀爬,或是长竿缠刀,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为此没有少挨羊辣毛的害,小胳膊小腿上常被辣得青一块肿一块的,但谁也没把这些小疼小痛放在心上,香油一抺或是碱水一搽,便又活神活现地玩耍去了。如此氛围下,丝瓜子似乎也兴起了玩心,与我们玩起了捉迷藏,任凭我们百般的搜寻,每年总还是会有漏眼之瓜的,直至深秋滕枯叶落时,它们才肯显山露水,调皮地在秋风中晃晃荡荡。别看它们外表黑不溜秋的,摘下来去皮后即会亮出十分可爱的象牙白来,母亲们会细心地把它们切成一段一段的,用于洗锅涮碗,那些饱满的籽粒则被小心地存放,以待来年的重生再发,这可能就是对这些幸运者最高的奖赏了。
入冬后,田上人家桌上的菜蔬更少、更单调了,最不济时,桌上甚或只有一大海碗的神仙汤。于是下码头淘米、洗涮的当口,少不得向东张望,心中对垎岸人家的菜船又多了几分盼望。
垎岸人家的菜船不大,是私家的小船,船头都有苇蓬,能遮风挡雨,可供船家夜宿。船舱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芋头、大葱大蒜、黄芽菜,用草帘子遮盖着,这些都是田上人家不种的,冬天里田上人家只是栽些青菜,那年头田上人家都变得不会侍弄菜蔬了。
每年春节前,垎岸人家的菜船来得最频,品种也多,卖得也快,相熟的主顾间便常有些约定,尤其是节间的菜蔬,总是逼近年关时买来才好。而有时天有不巧,遇上寒流来袭,连大河都封冻了,垎岸人家的菜船自然是指望不上了,不得已只好徒步去七里之外的街市,大捆小捆的往回揹,累得半死不说,还落得个腊月里黄土贵三分的慨叹。
现在垎岸人家的垎岸大多已不复存在,只是种菜的传统并未改变,而种菜之人大多已不再年轻,他们竟也能与时俱进,开起了大大小小的卡车,来往于周边集镇,推销着他们自种的菜蔬。每当他们开口吆喝叫卖时,那不变的乡音总让我能轻易地辨识出他们,心里便又冒出了那个久违了的,十分亲切的称谓,垎岸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