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弟子事师,敬同为父;习其道也,学其言语。(《鸣沙石室佚书》清.罗振玉)
在天朝传统的社会中,“师道尊严”是学术界奉行的信条。
君子谋道不谋食,知识的传授是以道义来衡量,而不以金钱为标准。因此,老师的地位,自古以来神圣不可侵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仅是师徒之间的关系,也是人伦中一个永远不变的准则。
可是,民国初期的上海滩,在“高大上”的美术界,却发生了一件师生交恶、反目为仇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笑料。
起因源自于,1913年8月9日《申报》刊登的一篇[周湘告白]:“上海图画美术院院长伍君(乌始光)及贵教员等皆曾受业本校,经鄙人之亲授,或两三个月或半年,故诸君之程度,鄙人无不悉,为学生尚不及格,遑论教人。……设立贵院与本校为旗鼓。其如误人子弟乎?呜呼!教育前途之厄也。”
周湘何许人?
他的家乡嘉定黄渡,是苏州河汇入浦江的必经门户,鱼米之乡、人文荟萃。1871年他出生时,四品京官的祖父,梦见屈原手持湘管(竹烟筒)、岸然入室。遂谓家人曰:“此儿必聪明,但恐福薄耳”,起名字为“湘”。
周湘天资聪颖、酷爱绘画,书香门第和“富二代”的环境,养成了自鸣不凡、孤芳自赏的脾性。
他曾师从沪上的名画家杨伯润和钱慧安等,善画山水及仕女人物,治印和书法的功夫亦不同凡响,年幼时便名振四乡,誉为“神童”。
1894年,胸怀大志的周湘“北漂”京城,在东单胡同口摆了一个书画摊(那时没有城管)。此地是公仆们上下朝的必经之地,引来了许多吃瓜官员的围观。当朝的礼部侍郎许应骙(浙江嘉兴人),因好奇而驻足与之闲谈,二人由此结交。
许应骙遂将他引入了高层书画爱好者的朋友圈。
穷人走亲戚,富人混圈子。
由此,周湘认识了军机大臣翁同龢(江苏常熟人)、维新派人物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等人。他荷包里银子逐渐鼓涨,再不用站在胡同口喝西北风了,闲时还常哼着京曲儿,去八大胡同溜达一下。
戊戌变法失败后,京城内掀起了一股捉拿“新党”、排挤南方人士的风潮。谭嗣同等人遭到就地正法,康有为、梁启超则溜之乎也。周湘因与维新派有点干系,吓得整日里魂飞魄散、惶恐不安,自个儿卷起了铺盖,逃亡至日本。
后经康有为推荐,他改名换姓,随同一位途经东京的天朝外交官,同赴欧洲,担任驻法使馆的“司笔礼”(秘书)一职。
沐浴着欧风洋雨,他欣喜万分、眼界大开,激起了骨里的艺术天性。他参观了许多著名的画廊、博物馆及巴黎美术学院等,倾力考察、了解和学习西洋美术。
旅欧期间,他与名为朱丽的华裔姑娘,喜结伉俪,生下一个女儿。1907年,因胞弟病故,他独自一人返回沪上,把妻女留在了欧洲。
彼时的十里洋场,华洋混杂、泥沙俱下,正处在新旧交替的前夜。
鉴于京城谋生的经历,周湘心有余悸,决定不再混官场的朋友圈。他发现设堂招徒、传授西洋美术是安身立命、赚钱发家的一条路径,先后开办了“中西图画函授学堂”、“上海油画院”、“中华美术专门学校”等。
虽然号称“学校”,其实校长、教务主任和老师都由自个儿一人承担,说白了还是师傅带徒儿的老套路。教授照片着色、炭精人像和水彩画等技法,照葫芦画瓢。
1911年,他又在八仙桥宝安里创办了“上海背景画传习所”,广告云“专授法国新式剧场背景画法及活动布景构造法,三个月毕业。”
乌始光、刘海粟等人便是这个传习所的学生。
1913年1月,他们也办起了一所美术学校、即所谓的“上海图画美术院”,也就是后来名彪天朝近代美术史的“老上海美专”。
仅仅三个月的绘画速成,几个楞头青,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另立山头、分庭抗礼,不由得引起了老师周湘的震怒,遂在报上发表了所谓的[告白]一文。
乌始光与刘海栗随后亦刊登通告回敬:“[周湘告白]信口轻蔑,本院诸君,深堪异骇。本院长乌君并非画界人物,所聘教员,皆于画学根柢甚深,亦非周之门弟。本院除与周湘严重交涉外, 特登报声明。”
“老上海美专”3月份已招生开学了,周湘为何至8月份才发作呢?
其实,都是“孔方兄”(钱)惹的祸。当时一个学生的费用约为24块大洋,周湘原以为乌、刘招不到学生,没太在意他们的折腾。谁知几个月后,徒儿们全跑到“老上海美专”去了。
周湘的庭院稀落、门可罗雀,怎不令他恼羞成怒、火冒三丈?
随后,双方不顾师生体统、撕破脸面,在报纸上反复地抨击谩骂,唇枪舌箭、你来我往,持续达数年之久。狗咬狗,一嘴毛。最后,《申报》不得不严正声明,宣布再也不刊登有关他们的文章。
1919年,刘海栗将此案控上了法庭。
周湘见势不妙,欲庭外和解、言归于好,但未能如愿。法庭判决周湘“毁谤罪”成立,而且赔偿原告1千块大洋。这不是小数目,当时的上海滩,200块银元可以买一条人命。
某日,周湘在里弄里被人蒙住了头,暴打一顿,肋骨也断了二根。
这场师生争斗,代表了新与旧的矛盾,也反映了二代人不同的性格特征。周湘古板迂腐、心眼狭窄;而刘海粟精明强干、长袖善舞;二者之间高下立见、胜负分明。
新世纪到来后,有个人自称为周湘孙子,撰文揭露刘海粟为“洋场恶少”,无法无天、欺师灭祖。他不仅多次迷奸年青美貌的师母孙静安(周湘之妾),致其怀孕生下私生子,而且还勾搭了孙静安的陪房丫头孙姝。
孰真孰假,扑朔迷离,权当野史看吧。
但是,刘海粟晚年的谈话中,关于孙静安的回忆是:“长得很漂亮,很高,很白,嗓子也好。噢--圆润甜美,唱得好极了!”掩饰不住赞美的心情,耐人寻味。
1923年春,周湘携妻子孙静安黯然地离开了十里洋场,返回嘉定黄渡古镇。
晚年的周湘生活窘迫、贫病交加。他经常自言自语、郁闷不乐,几乎把所有的作品都焚烧殆尽。1933年,62岁的周湘去世时,始终不肯闭上眼晴。1961年,孙静安饿死于三年自然灾害之中。
时光流逝,往事如烟。
势同水火,轰动上海滩的一段师生恩怨,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正是: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师说》唐.韩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