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1月的墨西哥，由寒冷和阴雨轮番接管，景越美，人越凄凉。

久而久之，对所有的“你还好吗？”，你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复，“我不好”。

为什么？

阴冷，凄清，三十岁了还穷困潦倒，电脑报废写不了东西，还没人说话。键盘和嘴唇，随着古城的石板路一块长出了青苔，反正诸如此类的玩意堆在一块，没一样谈得上是好的。

2、

偷来的吻特别香甜，不干净的食物特别好吃，但是会有代价。

代价或许是彻夜大酒，或许是马桶垫了层纸，还是隔不开冬日墨西哥城的湿冷。

马桶蹲了十分钟，手机“叮”的一声，骆驼在我们“拉美三屌”的群里发了张图片，一万六的消费账单。

“有钱啊”，他说。

“啥？”，我问。

“你的卡”，他回。

手机卡废掉以前，我把信用卡的联系电话改掉，骆驼这种连护照都还没办的土人，手机号一时半会换不了，所以是上好人选，于是对于我信用卡的举动，他比我还清楚。

这也就意味着，“我擦，被盗刷了“，我连屎都顾不上拉，“不说了，我先给银行打个电话”。

3、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一个妹子接的电话，

“我不好，信用卡被盗刷了，请迅速锁卡并追回款项。”

“请问卡片在你身边吗？”

“在，就在我肚子。”

“您肚子？”

“我肚子的腰带上，这边抢劫多，不放钱包”，

“那请问您现在在哪里？”

“墨西哥城，我是不是要赶快到边上的 ATM刷卡证明那笔钱不是我刷的啊？”

“可是我看了下您的账单，您最近那笔大额刷卡也是在墨西哥城呢”

“什么意思，就是说我去就算 ATM机，也证明不了那笔盗刷不是我弄的吗？我跟你说，那不可能是我刷的，我在旅馆的厕所蹲坑蹲了二十分钟了，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发定位或视频聊天验证下。”

“先生，请您不要激动，着急解决不了问题，我先帮你把卡片挂失了吧”，

“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着急，我以前在银行干过，知道你们有多流氓的，不催的话你们屁事都不会干”。

“先生，我们会调查的了，要是发现不是您的过错，钱会补偿给您的。”

“要怎样才不算是我的过错？”

“只要您是正常使用应该就没什么问题，请保留最近刷卡的发票或小票。”

我擦……

4、

我哪有什么发票啊。

我最近的消费都是在一家玩具店刷的，不是因为我童心未泯，那玩具店压根就不是卖玩具的。

我那时穷得发疯，就喜欢满大街瞎逛，投入这个苦难深重但总不失活色生香的世界，能不怎么注意到自己的悲凉。

“Amigo（朋友）”， 一个声音突然叫住我，说的英文，“我看你好像在找什么啊？”

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叔，嘴巴咧开，一口的黄牙，

“是的，我正想着在路上捡点钱呢”，我说。

“今天不是个捡钱的好日子啊”，他笑，“我都守了半天了，都没捡到呢。”

就是这么一个开始，十分钟后我们就都有钱了。

5、

他的玩具店，挂的羊头卖的狗肉，羊头是积灰的玩具，“狗肉”是大麻，LSD，还有信用卡套现。

我的信用卡最近就都是在他这套现刷的，手续费5%，用来买饭吃，这点费率不算过分。

问题只在于，黑市交易是不带发票的。

临走前，“出去时小心点，这地段不太平”，他交待到，又是一口黄牙。

6、

“我刚刚给招行打电话了”，我在“三屌”的群里说。

“咋说？”骆驼问，

“那小姑娘说如果正常使用，应该可以追回，但要提供发票。”

“那就好了嘛。”

“不好，刷卡套现的，没发票。我跟她说，‘发票没有，最近多刷了几笔不算过错把，人穷能算我的过错吗？’”

“她咋说？”

“她说，先生，请你不要激动，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回她，你不能理解，你试过像我这么惨吗，这么冷的天穿拖鞋，都穷成这样了，还被人盗刷。五千多块啊，我刚刚晚饭才吃了五块钱，还得边拉肚子边听你们推卸责任，你能理解吗？你能吗？”

“我擦，你至于这么为难人家小姑娘么？你说她能咋回，你会不会怜香惜玉的？”老汤义愤填膺的。他连当面说爱慕她的姑娘丑这样的事都干得出，竟然也敢跟我提怜香惜玉，当然我现在没空鸟他，

“那小姑娘回，‘先生，我也穷过的’，然后她就给我讲她的故事，怎么小时候父亲赌钱，败光了家产，把房子都卖了，母亲带着她和妹妹改嫁，继父赌是不赌了，但酗酒，醉了就发酒疯，稍有不顺，就打她们娘仨出气。

她读完高中就逃出去了，跑到广东的纺织厂打工，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好不容易存下点钱，刚跟母亲和妹妹说要把她们接出来。结果又被人渣男友把钱给骗走了。

”Z 行真好啊，这尼玛搞得跟电影开头似的”，老汤说，

“这还没完，绝望之时她遇到了个姐姐，给她介绍工作，救了她一命，干了半年，警察破门而入，把公司查封了，把姐姐也给抓了进去，说公司是传销组织。

再后来上夜校，总算进了 Z 行，当电话客服。工资么，是比纺织厂高，但 S 市这物价，住多人间吃盒饭也存不下几个钱，每次打电话回去，妈妈带着哭腔说‘没关系，照顾好自己就好’。但妹妹会问什么时候才能来找她……”

“我擦，这哪怕是骗你的，也是够用心的”，老汤回，

“是的呐，她都说得快哭了，我心想你别这样啊， 我就是发泄下无奈而已。

我跟她说，‘小姑娘你别灰心，还年轻呢。’

然后我就给她讲我这些年的瞎搞，怎么因为傻×倔强，从一个名校毕业的金融白领混成了这么一个潦倒的流浪汉。

她说哥你太牛太不容易了，可惜这事我说了不算，不然我肯定直接给你退钱的。”

7、

“你这跟我骗小姑娘一个套路啊”，老汤说。

“我还哪有心思弄套路了，我是怕她哭，受不了女人哭。不过她声音听起来挺萌，听着不是美女，所以现实中应该还是挺好看的”。

“那必须上啊”，骆驼突然冒了出来，“不好意思，喝了酒，睡了一觉”，这家伙刚刚又把百万年薪的合伙人工作给推了，说是老板说至少要干五年，会忙得没法写小说，这可不行。但他身上背了债务，爹妈那边又有压力，所以纠结，又没有女人，所以常常大酒度日。

“我找她要微信号了，可惜她说公司规定不能留私人联系方式。”

“都聊成这样了，还不私人啊”，老汤说，

“是的，我也觉得奇怪啊，我说家族史都说了，咋还不能留个联系方式呢？”

“她说公司规定就是这样，客户如果发脾气，可以闲谈，可以聊故事，以前有个小姐妹就是说自己的奋斗史，让本来很生气的客户不仅消了气，还把主账户挪到了我们公司，公司还给那小姐妹发奖金了的，但个人联系方式是红线，不能过，不然立即辞退。”

“我就说，不对啊，不是留联系方式才能更好打动客户么，我手机天天有陌生姑娘加我，有些点赞点了三个月才坦白她是操盘手，所向无敌，问我要不要理财的，弄得我得让她随便看下我任何一条她点赞的信息，就会明白我是不需要理财的。

‘据之前的老大说，以前有个财富管理的客服，被客户跑走了’，她解释说，

我就说，这是好事啊，成人之美，枕边风再一吹，那客户不得感恩戴德把钱全放你们行了。

‘问题是那妹子后来辞职了，辞职之前骗了那客户一大笔钱。’她接着回，

“然后呢？”

“后来那客户投诉，Z行打太极。后来客户告到法院。官司是 Z 行赢了。但那客户一怒之下把个人和公司账户的钱全部转走了。

然后就有了这个规定了。”

“这尼玛太魔幻了啊，你编故事也得有个谱啊？”，老汤问，

“五千多块啊你妹，你把钱还我我让你来编好不好？”

“不是，我是想不通，你说小姑娘为了多金的客户费尽口舌我能理解，但对你这么个穷屌丝，有这个必要这么浪费口水么？”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她的。”

8、

“为什么要对我这种又穷又无理取闹的人说这么多呢？”

“实话说吧，一开始也想过推脱下，让你等调查结果就好了的，但你的声音跟我那个人渣前男友很像，我就忍不住听你说下去了”，小姑娘说。

“你前男友也是广东银吧……”

“他广西的，但我后来听完你的故事，我就真心很想帮你了，我觉得我们境况很像，你听过周星驰的那首歌吧？”

“你知道你这么问我没法听过的吧？”

“里面有句歌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有没有很像现在的我们？”

9、

“不让留联系方式的话，那咋整啊？设计个谜语，谜底是联系方式？”，老汤接着问，

“我当时腿都蹲麻了，还哪有心思编谜语”，

“这么好的妹子，不能就这么错过吧？”

“不能，我灵机一动，说，我要修改一下我的电子邮箱。”

“擦，高啊，干嘛不强行告诉她你的公众号？”

“既然有规定，就不违反了，免得连累她，小姑娘不容易的。但如果她有心，她会记得住我的邮箱的。”

“看结局怎样了，感觉这会是个好故事啊”

“要什么结局？

像《社交网络》那样，我不断刷着邮箱等她的邮件蹦出来吗？

还是要蹲坑时聊了个电话的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妻娃他妈？”

“不一定要结婚生娃的，陪你浪迹天涯也很好啊”，

“不，没有结局更好”，我说，“记得川端康成的遗言是什么吗？”

“是啥？”

“他没留遗言。‘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生’，没有结局，就永不消逝。”

后记：

1、这是小说，不管是不是基于真实，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不接受以此文为证据追究文中人物的任何法律责任。

黑塞就是因为《荒原狼》输了离婚诉讼的。被自己的作品打败，没有比这更让一个写作者沮丧的事情了。

2、说是小说，其实也谈不上，久没动笔，三千多字哗啦啦一泻而下，没咋考虑技巧和描写，图的是畅快。写完后筋疲力尽，心里满足，又有点空虚，那感觉吧，就像是跟一个好姑娘刚做了一次很久的爱，爽了，也干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