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一家住在一个四线小城市。
周末,我们到邻近的水果蔬菜批发市场购物。发现丑橘卖得便宜,两块五一斤,比超市低了两块多。
老板说,丑橘刚下来,还没有储藏过,便宜。而且这时的果子水分多,饱满硬实好吃。
丑橘是女儿特别喜欢的水果,再加上正是好时节,我们就买了一大筐。橘子加上筐子有三十多斤,花了八十块钱。
回到家使劲儿拨开厚厚的皮,掰下橘瓣,塞到嘴里,咬一口,新鲜劲道,甘甜可口。一口气跟女儿吃了三个,饱了饱口福。
周一早上,我送女儿上学,看着一大筐的丑橘,就说:妞妞,我们给你们老师带两个橘子吧?
女儿:好啊!可是,我怎么给老师啊?我不知道说什么。
女儿这方面像我,害羞而腼腆。我正在慢慢地影响纠正她,目前看来有些效果,但还不够好。
我:爸爸陪你去,送你到教室,看着你送给老师。
两个大橘子装进去以后,书包沉甸甸的,但我还是给女儿背上去了。她送给老师的礼物,理应由她来背。
到校门口的时候,通道里站了两排老师,对每个小朋友打着招呼。这种环境我就不大适应,好多人盯着,总觉得尴尬。好在近年来脸皮渐厚,乃至无动于衷、面不改色了,反而会皮笑肉不笑跟人对视一眼,直看着对方羞涩转头。
女儿功力不够,遇到老师打招呼,只能非常生硬地盯着前方,选择视而不见,需要继续修炼。每到这时候,从排排站的老师中跳出来的李老师就有些手足无措,朝我尴尬地笑笑。
女儿是大班,两个老师盯着二十来个淘气包。两人都姓李,大李老师是班主任,脸上点缀着颗颗青春痘;小李老师总在女儿午休后给她绑辫子,我总觉得绑得太牢,每次我都要花很大功夫才能去掉那些花皮筋儿。
大李老师每天早上会在大门口列队欢迎,小李老师会在教室里接人盛饭。
大约是来得太早,班上只有小李老师和一个叫做小苹果的女孩。小苹果大大的眼睛,两条长辫子,穿着厚厚的、长长的棉衣。
小苹果很活泼,蹦蹦跳跳,也不爱哭。她的父母可能很忙,总是奶奶接、奶奶送,每天都很早,也都很晚。
小苹果看到女儿过来,就颠颠地跑了过来,围着转。小李老师也过来了:小苹果,到里边去玩儿玩具吧。
这里靠近门口,有些冷。
我摘下女儿书包以后,她就扯着书包不放,去拉拉链。我替她拉开,拿出来那两个橘子,放到她手里。
女儿拿着橘子也不抬头。小李老师弯下腰:给谁拿的橘子呀?给谁的呀?
女儿选择一言不发。我也问了两句,发现这妮子确实不准备说话了,就说:快给老师吧,老师那么辛苦!
女儿伸了伸手,小李老师接了过去:给老师的吗?谢谢你!
小李老师笑了笑,又把橘子塞进了书包:老师不吃,还给你吧!
我又掏出来,放到女儿手里,然后说:给老师啊!爸爸走了!
我觉得留在那里有些尴尬,于是不负责任地走了。
晚上,我回到家,女儿告诉我,老师没有吃橘子,又用书包背回来了!
我是真的想给大李和小李橘子吃,那橘子味道不错,没别的意思。
其实,不管大李还是小李,年级都还小,没结婚,没有孩子,叫我大哥行,叫我叔叔也可以,她们只是两个大孩子罢了。
2
大李老师原来不是班主任,在她之前是袁老师。
这位袁老师年级大了,喜欢卖东西,在朋友圈卖,家长是潜在客户。我媳妇也不止一次买她的东西,好赖质量不错。
袁老师不喜欢笑,看什么都是波澜不惊,幼儿园那些事情很难让她动容。
女儿姥姥不喜欢她。
女儿也很少说起她,反而经常提到袁老师的两个小跟班,大李老师和小李老师。
袁老师几个月前辞职了,不知道原因。人到中年,触目所及皆是压力,咫尺之内,熟悉风景惹人倦怠。一切只因生活艰难和苍白罢了。幼儿园的工作,难以让一位为人母的中年妇女过上体面生活。
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能理解,不过对她的辞职还是乐见其成。
脸上雀斑不少的大李老师成了班主任,不吃橘子的小李老师配合她,我觉得班级里面多了些活力,好像亮亮的阳光。
3
我觉得大李老师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暑假前,大李老师组织了一次家长会。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家长面前讲话,在此之前袁老师当家,她只用打打下手就好。如今正位班主任,要独自一人面对二三十名虎视眈眈的家长了。
当然,我觉得我的目光还是蛮温柔的。
我们二十来人坐了两排。大李老师一面操作ppt,一面嘴上磕磕绊绊。
她的紧张大家都能感觉的到,我们的目光慢慢地柔和下来。后面来迟的一位胖大姐,还一直替她吆喝,支持的意味很明显。
她慢慢地不紧张了,讲到入园准则时还突发奇想:家长朋友们,请从第一排开始,一个一个一条一条朗读。
她进入状态了,我们悲剧了。
大部分家长没有在二三十人面前朗读的经验,包括我在内。
好几名家长声音发颤,有的还重复强调了一下上一位家长朗读的内容,让大家哄笑一堂。
轮到我了,我仿佛又回到了某个让我紧张万分的时刻,好在功力深厚,没出什么错。
天啊,竟然比我在座谈会上发言还紧张。
家长会圆满完成,学校进入漫长的暑假。我给女儿请了两个月的假期,一直歇到了九月一日。
媳妇嫌太长,我说:她能过几个暑假,歇就歇够,好好在家玩吧!
不过,有的小朋友是不休暑假的,家人腾不出时间,只能拜托给老师了。
大李老师也好,小李老师也好,我从没有见过她们颐指气使,没有见过她们拿腔作调。
4
在大李老师、小李老师、袁老师之前,女儿最亲的是苏老师。
苏老师是女儿上一个幼儿园老师,也是女儿最早信任、喜欢的老师。
她也是女儿班主任,她也有两个小跟班,但我已经忘记那两个小姑娘姓什么了。只记得她们似乎比大李小李老师还要小,也是整天蹦蹦跳跳的,特别爱笑。其中一位个子矮矮的小姑娘,每当女儿不让她抱,她都要大笑出声,哈哈哈。
苏老师只当过女儿一年的班主任,但让我们全家人记到了现在。
女儿是两岁零一个月上的小班。我们两个都在单位工作,上班以后非常忙,那时候又到了秋收时节,岳父母要回去收玉米,只能让女儿上学了。
女儿哭了整整一个月,每次上学都是哭哭啼啼。
但上学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不要再停止,否则孩子要受二回罪,也不利于培养良好的性格。
苏老师是最早赢得她信任的人,她不让别人抱,只让苏老师抱。于是,苏老师每天都要抱她很长时间,抱着她管理别的孩子。
每天早上,到学校的时候,苏老师都在大门口。
她会伸出手接女儿,女儿总是哭着,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嘴咧得老大,但双手还是会配合地伸出去,投入苏老师的怀抱。
然后,她会说:第一个来接我!
这句话她一说就是几年,现在已经简化为伸直食指比划,然后我要肯定地说:爸爸第一个来接你。
她才会满意地走入教室。
5
我作为父亲第一次接受家访,也是苏老师和她的两个小跟班完成的。
那是2015年的冬天,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我突然接到苏老师电话,她们三个来家访了,已经到了楼下。
我腾腾地跑下去接人,媳妇火急火燎地收拾房间,倒上茶水,摆上水果。
那天很冷,嗖嗖地刮着北风。我下楼东转西转才找到,她们缩着脖子站在路边。
我们家那时住在国道旁边,跟市区隔着一条河,河那边灯火璀璨,河这边只有点点灯光,满耳朵都是汽车呼啸的声音,偶尔灯光照过来,映得羽绒服闪闪发亮。
她们是打车过来的,三个小姑娘都没有车。
我们家住在五楼,楼道里灯泡坏了,黑漆马虎的,我领着她们,用手机照着楼梯。
我们家也没有通暖气,大空调开得时间还短,屋里也不怎么暖和。
我们几个人坐在那里,媳妇抱着女儿,大家随意聊了些什么。大意是女儿有些害羞,老师会和家长一起努力,让孩子慢慢开朗活泼起来。
她们三人坐了有十来分钟,没有喝水,也没有吃水果。看得出来,她们有些拘谨。
在她们反复推辞无果之后,我还是坚持开车送了她们。我们家附近真的很难打到车,天又那么冷,那么黑。
她们去了河对岸一家继续家访,看着不远,我还是饶了一大圈子才找到地方。
我顺着沿河路回家,安安静静,国道上汽车的远光灯照射在河面,黑黑的一片片冰,冰下面是缓缓流淌的河水。
6
苏老师也辞职了,据说是回了老家,当时我们正好搬家,要换到新家附近的幼儿园,本来觉得女儿跟苏老师熟悉了,不想转园。
谁知道苏老师正好辞职,所以就顺水推舟转园了。从苏老师到了袁老师,当时好一阵子不适应。
一天晚上,我们一家开车回家,正好路过原来的幼儿园,女儿指着说:这是我的幼儿园。
我们又说起了苏老师,问女儿还想不想苏老师了。
我说:要不给苏老师打个电话吧,让妞妞跟她说句话。
媳妇拨通了电话,说了来意。苏老师很高兴,还说自己又回来了。不过,不再带中班,改成小班了。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苏老师说:我也挺想孩子们的。
女儿照例拿着电话不吭声,挂了电话才嘟囔两句。
如果苏老师还是带着中班,也许我会再把女儿转过去。
但后来换了大李小李老师,再加上苏老师不再带原来的班级,转过去还要留一级,这个念头就淡了下去。
最近也没有再联系过苏老师,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7
小雀斑的大李老师,不吃橘子的小李老师,总是抱着女儿的苏老师,爱笑的叫不出名字的老师。
这群小姑娘是普通人,是父母的女儿,会成为丈夫的妻子,会成为孩子的母亲。
她们跟我一样,从事一份工作,靠辛苦挣个养家糊口,挣个自食其力。
我会把她们当做话不多的朋友,我又怎会把孩子交给需要时刻防范的敌人?
即便把孩子交给她们,我也不会推卸责任,更不会妄想一劳永逸。我愿意跟我的宝贝分享她每天在学校的经历,愿意跟她的老师多些交流信任,共同在这黑白之间有些灰的世界,走出孩子五彩斑斓的未来。
那里是幼儿园,不是天堂,不是地狱;那些年轻的小姑娘是老师,不是天使,不是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