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从母亲温暖、黏湿的腹中掉落这世上,这世上和子宫里一样漆黑中带一点暗红,我尚未睁开眼睛的时候以为那暗红是一颗新的心脏,但我错了,那是为庆祝国君的儿子降生,人点起来的篝火。漫长的史前岁月是一条没有子在川上曰的野生长河,千年好似一日,一日如同千年,人无暇感慨年华易逝,因为虎就潜伏在离他们不远的密林中。所以我以我的诞生时刻断代,凡是过去皆归入虚妄,此刻开始就算做虎生元年。

虎生元年

这一年最大的事是我杀死了第一只猎物。

春天很早回暖,夏天雨水多,秋天的时候,整片森林散发出一种熟透的、丰硕的气息,飞禽走兽、花鸟虫鱼都臻于幻梦般繁多。漫步林间,我会迎面撞上野兔和獾,它们直闯到我面前几步远才停住脚步,有所保留地快速看我一眼,然后转身逃走,逃得不快,这不能怪他们求生意识不强,因为母亲不在身边,而我的身量比它们大不了多少。撞见的次数多了,它们越发洞见我的不足为虑,终于有一天,那只野兔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走上前,它有粉色的眼睛和灰色的皮毛,身上散发出一种陌生的气味。母亲不止一次带回过野兔,但死兔非兔,只能叫食物罢了。这只灰兔子却是活的、温热的、敏捷的,同时也是迷醉的、愚蠢的,它永远不该主动走近一只虎。我嗅闻它的气味,那种感觉像把鼻吻伸进湍急的溪流中,丝滑的透明的转瞬即逝的水中的一缕天光淌过身体,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在我面前展开。接着我一口咬断它的咽喉。

虎生三年

这一年有两件大事发生:妹妹的降生和母亲的死亡。

母亲的腹部日益隆起时,我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虎没有病的概念,只有生和死,而我以为母亲身上将要到来的是后者。那时我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虽然已经快要成年,却只在天气和心情都好的时候才肯出发狩猎,其余的日子都只顾躲懒,等着母亲每晚带回猎物,填饱肚子以后,还要倚靠在她怀里静看树林上空透过的月光,才算结束一天。但身体变得臃肿的母亲不再让我靠近她,反而越来越经常地独卧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越来越不满。直到那天晚上,她没有带回任何东西。意识到要饿着肚子睡觉的时候,我气恼万分,朝她大吼大叫,她只是疲惫而沉默地卧在老地方,静静看着我。我走过去想靠在她怀里,这次她没有拒绝,我把脸颊贴在她腹部的时候,惊喜地听到了那里传来的声音。从第二天起我开始代替母亲外出狩猎,温柔地看着她吃东西看着她休息,充满期待地一遍遍听她身体里的声音,终于等到小家伙到来的那个满月的夜晚。满月像冷掉的夕阳一样明亮而圆满,我的妹妹她是伴随月光降生的,她跟我不同。

妹妹一个月大的时候,我们在森林西边的河畔谷地享受入冬前最后的温暖阳光,妹妹躲在母亲怀里含着乳头咕噜咕噜喝个没完,我见她明明肚子已经圆鼓鼓,就去轻轻咬她小小的尾巴梢,想逗她跟我玩一会,好让母亲休息片刻。忽然间我周围的空气发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上一秒那流动着的果木芳香和归鸟啼鸣蓦然凝固成迫近着的黑影,就在这让我眼前一阵昏暗的黑影中传来凌厉的一声划破空气,接着我看见一支长矛深深插入母亲的额头。天地恢复了它的辽阔,唯其辽阔,使我无法猜测这支长矛的来处,但见它在我母亲原本温柔安详的神情上钉住一个血淋淋的“死”字,母亲微微地晃了晃,她甚至没能站起来。我看见了手中拿着长矛的人正在靠近,恐惧攫住了我,我拼尽全力飞奔而逃,一直跑到森林中安全的地方,回头看见他们扛着母亲、抱着妹妹,唱着歌谣离开了。人的歌谣哀婉久绝,但盖不住我耳边不断回响的那母亲双目之间传来的声音。

是我童年结束的声音。

虎生八年

这一年我见到了国君的儿子。

我知道他是八岁,因为我知道我是八岁;我知道我是八岁,因为这一年是虎生八年,而非因为我曾经计数过自己活着的年头,对一只虎来说年头就像剔净皮肉后的牛羊脊骨一样掷于旷野中也无妨,但历史是新尸叠着旧尸的时间山谷,那里需要有日升复日落,月缺又月圆,所以我默默刻着划痕,觉得这是值得的,我会记得这是失去母亲离开妹妹的第五年,尽管记得的另一层含义就是忘不了,忘不了就像一把剔骨刀一样雕镂我的眉眼和胸膛。在这种痛楚与欢欣中我一抬头就看见了国君的儿子,他穿着虎皮做的袄子,袄子配不上虎皮,所以那就只是张虎皮,不能算是件袄子。那张虎皮温柔安详地裹着国君的儿子,他方面大耳,虎头虎脑,精神得很,脸颊上两抹红色暗示着八年来衣食的富足优渥,但我并非因此而恨他,为了供养他,长矛和弓箭带走本该在我的爪牙下结束的生命,但我并非因此而恨他。我恨他因为他当胸一道褐色条纹,我认出那是我母亲的温柔的弯曲着的颈,被他沾上了焦黑的炭火污渍。从潜伏着的草丛中弓起身子蓄力扑出的刹那,为了更好地瞄准猎物我向那个孩子投去最后的一瞥,而他也同时抬头看见了我,他的双眼是漆黑夜里的海面,燃烧着两团火,照亮了深奥难懂的我和他的宿命,我跃起的身影粘稠地滞重地淹没了熄灭了,冒出几缕游魂般嘶嘶作响的水汽,从我的母亲旁边与他擦肩而过,我知道我在他的眼睛上留下烙印。

“汤——”,有女人唤他,我听见生命中第二种永远忘不了的声音。

虎生十五年

这一年我变成了成汤。

我想见一见妹妹,我知道她一直生活在国君的城中,附近的虎少了,我越来越容易感应到任何一个同类的存在,与我血浓于水的妹妹大概更是如此。夜里我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她来到我身边,柔软的尾巴拂在我脸上,我能嗅到她唇齿间的奶香和淡淡的汗味,一如她小时候。年高德劭的长辈们出现在我领地的附近,疲倦而苍老的脸上写满温和而不容商榷的反对,从来没有虎主动闯入人住的地方,他们说。但我还是常常在城墙下徘徊,从冬到夏,冒着被发现、被猎杀的危险,踩平草间的一条小径,然而始终没有得到机会进入城中。盛夏的午后,烈日灼烤脊背,守城门的兵士躲在缩紧的阴凉里倦怠地昏沉,梦着自己身在放满碎冰、香风环绕的宫殿中,进出城门的农人稀少,太阳底下的人和物都被蒸发出一个个白日梦。我决定冒险,在对面一丛灌木中俯低身体,等待着力量慢慢地在已不年轻的身体里积蓄,心头升起一种淡淡的悲哀,为我的爪牙下即将终结的生命,为即将奔赴的前所未知的重逢。丧钟就是在那时候敲响的,像是我曾经猎杀过的最雄壮的公牛倒下之前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撞,使得我的灵魂都从身体里被抛出去,径直穿过城门一路畅通无阻地奔跑着,跟在人群之后赶往城中心的练武场,“虎伤成汤。”人们边跑边相互告知悲剧的梗概,我也得以听见了那个字,才意识到那就是我已经长大的妹妹,一头可以与我共同享有这名字而无需冠以“幼”或者“母”的前缀的虎。

我的妹妹躺在血泊之中,她腹部白色的皮毛被染成深红色,眼睛望着天边,云影倒映其中,慢慢飘走的云似乎要将她眼中的光亮一并带走,我把额头靠上去,填满那金色的泉眼,就像从前很多次低头饮溪水一样啜饮着她双眸中的光芒。我终于再次贴近她的脸,可我却即将失去她,失去她脸颊上的温度,失去她喉咙里轻微的呼噜声,在最后的相逢里,我只顾悲伤而她大概无比痛苦,不过片刻她的痛苦便结束了。而我的痛苦凝结成一道伤口,流出鲜血,风吹进去的时候冰凉地疼。疼,并且被贯穿,像一阵血腥味一样我感觉到自己在消散。

后来我在丝绵薄被里睁开眼,一个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掉下泪珠来,“汤,感谢天神,你活下来了。”欢声如潮从宫内到宫外响彻,足年的牛牵到殿门前,“扑哧”,生命重置的声音。

虎生三十八年

夏桀无道,百姓怨声四起,我被族人拥立为王,厉兵秣马做着进兵的准备。锻刀剑、制铠甲,抚慰平民、激励将士,生活忽然像弓弦绷紧了,日夜交替着索尽欢愉,我唯一的慰藉就是空闲时坐下来翻看一片旧龟甲,龟甲只有掌心那么大,因为被长年把玩而磨得薄如初冬早上杯中结的冰,上面刻写着一个故事。

“王爱虎,养于宫中,被虎伤,杀虎,病,后愈。”

书匠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不断低声感慨,王造的“虎”字多么壮逸遄飞、灵动如生,臣下终其一生也写不出这样的虎字。什么“虎”字?我问。回王,自古此兽无名更无字,今天天下的书匠们写的,正是您八岁那年亲手写下的“虎”字啊。

怎么会无名更无字呢,我们本来就叫做虎,我心中大谬。

但我现在不那么确定了,看着手心里那个“虎”字,它只有指腹大小,却写尽了一只虎的所有秘密,除了它那看得见的颈项、头颅和四肢,还有它看不见的勇敢、机敏、骄傲、温柔与孤独。不管是揽镜自照还是临水低首,我已经看不到生而为虎的模样了,于是我只有对着这“虎”字,从中看到母亲,看到妹妹,看到那片森林里与我一同生活过的长辈和朋友,也看到昨日的自己。后来我甚至很难放下那片龟甲,只要它不在我的手里,就感到身体里像有一支箭穿透那样冷冽无依。

虎生四十年

或许一切诚如伊尹挂在嘴边的天命一样,军队势如破竹,攻城拔寨,桀奔走无地,华夏大地上刮起一阵强劲的风,裹挟着所经之处的男女老少,推进着一场我已经无法控制的变革,他们想要什么我也猜不出,在鸣条的旷野里,我曾面向甲士们作誓,风把我的声音吹得破碎支离,下方漂浮着数不清的年轻的脸,溢满了视死如归的荣光与癫狂,他们听到的不是我的话,而是远方的呼唤。我想起了被我咬断脖颈的那只野兔,我终于知道了二十多年前我为什么会冲进那座城,缰绳勒不住的马悬崖也勒不住,它注定要迈向虚空。

庇佑着我的却不是什么天命,只是母亲与妹妹的魂灵而已。

在那之后我实在倦了,坐在新的国都里我终日似梦似醒,冬夜,最后一次徘徊在意识的边缘时,我没有再回来,那时窗外北风呼啸,天地间仿佛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使人心悸。如果我走出门直到那片密林里,我就能见到满月照耀下依偎着睡去的母虎和幼虎,它们不懂得外面已换了天地,我亦不知自己错过了那曾经广袤绵延的森林中发生的许多事。就在那一夜,开国之君成汤手握写有“虎”字的甲骨死去了。我还活着,活在龟甲和兽骨上,活在简牍和帛书上,也活在纸上和屏幕里,看到世间总有一虎不死,它或叫嬴政,或叫刘邦,有时也名不见经传,但我知道是它,真正的不死的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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