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人,世上所有一切对于他而言都是一次性的。无论什么东西,他一生只能看见一次,看过之后便烟消云散,不再出现。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或者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父母。记忆里的人也都按时间的先后顺序,从模糊到清晰地活在记忆里。
要问他吃什么?答案是“可以吃”的任何东西,从面包到面条,从铁钉到灯泡。与其说他是在填饱肚子倒不如说他在品尝新鲜的味道。
那他不会死吗?他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死亡,从此,死亡便离他而去。
他从只见过一次的广告牌上得知世上竟有巧克力这等美味。看着布面上那已记不清长相的人享受的表情,他第一次有了对一种味道的渴望。于是自那以后,他刻意避开任何有可能接触得到巧克力的场合。他想保留住这份欲望。毕竟,这是为数不多的他能留住的东西。为什么欲望没有溜走?仔细想想便会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够正视自己的欲望,他也不例外。
他曾想过当一名作家,把他这离奇的经历写下来,然后寄给一家出版社版成书。就当小说吧,他想。可是,还没等他学会写字,笔和纸就消失了。但是书呢?书为什么没有消失?他从不看书,至多只是匆匆一瞥。因此,书得以“幸存”。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很多事物不能或未曾给他留下足够的印象用以了解世界,他还是能够通过文字明白许多,许多“正常人”都或许不能明白的许多。他有个阅读习惯,即从不盯着一个字看,有时候甚至一句一句地“看”。这样便确保了文字的组合永不相同,文字也得以流传。
然而文字在他的世界就真的那么坚固吗?也不全是,至少一些俗语他是再也看不到了。因此,他的书里密密麻麻的文字间总会时不时地空出一个个长短不一蛀牙般的缺口来。
他的兴趣称得上是“日新月异”,个中原委我想也不用细说了。总之,他的世界在一刻不停地新陈代谢着。旧的被无情地抛弃,新的则等待着变旧。鲜艳,却又少些厚重。他对这一切无可奈何却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他在人群中瞥见了她。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头涌起。这滋味不亚于他想象中巧克力的味道。
他激动而又害怕。还好,激动并未冲昏他的头脑,害怕也并未困住他的双脚。他鼓起勇气,闭上眼睛走了上去。那女孩以为他是个盲人,便牵着他走到公园里的一条长椅上坐下。
女孩的手很软,很暖。公园里有小鸟在啼叫。显然,这是个他从未来过的公园。
那天下午他们聊了很多,从文学到音乐,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他很想张开眼睛好好地看一看坐着他身边的女孩。可是他怕看过之后,她便成了挣脱了手的气球,自己再也无法找寻。女孩问:“对了,你觉得D的画怎么样?就是画圣母像的那个D。”他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女孩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突然想起了什么,连说对不起。于是,在他的询问下,女孩给他描述了她最爱的圣母像。她说她多么渴望自己有一天能和画中的圣母一样美,哪怕只有一半也就足够了。
女孩的描述就像广告牌上的广告词,他的渴望再次降临。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看看那副圣母像。他这么想道,当然,也要看看她。
他知道那个藏有圣母像的博物馆的地址。书上有写,因此虽未去过,他也能凭借自己对这个永远陌生的城市的一知半解而找到。可是女孩的地址,他实在不得而知。
所以在临别的时候,他要了女孩的地址。她写在纸上,让他找熟人念给他听。他当然知道不能由自己来看。可是熟人,自己除了她,哪还有熟人。
他在路上找到一个孩子,稚嫩的脸上唯独少了天真的双眼。他递上一块钱让那个孩子把地址念给他听。那孩子并未觉得奇怪,只是非要再多五块钱才肯。他想了想,反正自己也不会再见到他了,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感觉上大些的钞票递了上去,没再瞧一眼。
他是不敢直视钞票的。他知道,在这个社会什么都可以舍弃,这些大小各异花花绿绿的纸张可丢不得。
他背熟了地址,在街上待到天黑之后回到他位于地下室的家。家里没有光,一切都靠摸索。他沿着墙踱上了床。几分钟后,他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她一起去看了圣母像,回来之后便去了她家。她抱了他,他们生活在了一起,每天有吃不完的巧克力。
照例,第二天天没亮他便醒了过来。趁着太阳还未升起,他走出家门。天有点凉,街上没多少行人。他抬起头,看不见星星。忽然,一缕白色浮现天际,他忙低下头。要是天空丢了那可就糟了。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喧闹随着太阳一同升起,愈演愈烈。他坐在马路沿上,陌生的面孔左来右往。对于他,新的一天便是新鲜的一天,而对于别人,世界一成不变,死气沉沉。
对面的宠物店响起一阵激烈的吠叫。没人注意,除了他。
在看过宠物店里那两只斗牛犬毫无意义的撕咬争斗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要去博物馆,他要去看那副“在他眼里”和女孩一样美丽的圣母像。不过在这之前,他习惯性地拔下花坛里一朵从未见过的杂花放进嘴里。
“呸,味道也不过如此。”嚼了几口,他这么说道,起身朝博物馆的方向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博物馆。他在“看”博物馆,而不像他们一样“游”博物馆。他们和他不一样,他们可以在任何规定的时间以任何规定的方式进入博物馆,而他不行。因此,他尽可能地在每一个展品面前呆得久些,直到身后的游客等得不耐烦开始抱怨。反正看都看了,倒不如看得久些,认真些。他这么想。
他珍惜着流过的一件又一件作品,这比文字来得真实多了。他感到了早已不新鲜的新鲜感。
终于,他走向了那心驰神往的圣母像。只是那个展区围满了人,他只好站在人群之外,就这么等着。等得越久,他心里的渴望就越强烈,那圣母像也就越美。
拍完照,人群一哄而散。他走上前去。此刻圣母像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眼前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真实的美此刻和他的距离如此之近,差不多就是昨天下午长凳上的距离。他和画中的圣母对视着,想象着那双露珠般的眼睛就是女孩的眼睛。洁白的皮肤和女孩如出一辙,匀称的身材,金黄的头发。
可是,他突然想到,他居然不记得女孩的发色。就连头发是齐肩还是过腰也未能在那一瞥的记忆里找到答案。这么一来,圣母的蓝眼睛也就不是女孩那可能是任何颜色的眼睛了。想到这里,他开始觉得圣母那实实在在的美其实也不过如此。
圣母还是那个在眼前被确立下来的圣母,只是女孩愈发飘渺起来。
女孩的那种充满无限可能的美才是无与伦比的美。
对女孩的渴望不断膨胀,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于是,他扭头离去,离开“再见”的圣母像和“再见”的博物馆。
他沿着背下的地址一路找到女孩的家。此刻的他早已失去了理智。冲动的他甚至来不及躲开挡住他视线的雨滴。索性他对倾盆大雨视而不见,否则,他的世界将不再下雨。可是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这个世界不要说没有雨,就是失去了天空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他带着湿透的衣服和对女孩的激情来到了她的面前。雨水并未将冲动之火浇灭,他还是睁开了眼。
一切安静了下来,他看着她,仿佛自己失去一切,为的都是这一刻的相见。她是不是金发,头发有没有过腰,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此刻终于站在了他的眼前。他终于可以注视着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和圣母的一样美。他对自己说。
话在心底刚一“出口”,他就觉得这话不对。圣母怎么比得上她的美呢?可是,她到底是哪一点比圣母美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无论如何,她是触得到的,而圣母呢?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扑上前去抱住女孩,女孩没有拒绝。
不知抱了多久,他觉得是时候撒手了。可是这时,一道光在他眼前闪过,他看见了自己对女孩的情感,这便是爱吧。下一秒,他感到心里的一根弦似乎松了,不过他没当回事。
这时再看女孩,他楞住了,女孩的外贸竟变得和圣母一模一样。一样的金发过腰,一样的蓝眼睛,就连眼角的痣也长在同一位置。她办到了。和圣母一样美。
他从没想过能再看到一模一样的东西,可是此刻的他已经明白了。他见过了女孩,也见过了爱,是时候说再见了。
于是,他扭头离去,离开“再见”的女孩和“再见”的爱。他不会再看见她们了。
路上,雨停了,他依旧熟视无睹。
他做了决定。
他要第一次在黄昏前回到家。在路上,他终于走进商店,买下一包他一直没舍得吃的巧克力。
微融的巧克力滑进嘴里。“味道也不过如此。”他吐了出来,将剩下的几颗连同包装盒扔到垃圾桶里。
家里有一面镜子。是他在一次夜间散步时捡回家的,只是它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直到今天。
他走到镜子前,向里边看去。他竟看见所有从他世界里溜走的一切,纸和笔,她和巧克力。当然,还有他自己。他终于看到了他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是,他笑了,他笑出声来。原来,他自己就是一面镜子。一面映着自己的镜子。
镜子里头的那个世界不再鲜艳。他终于活在了那个世界,或者说他自己里。只是,那儿不会再有他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旧的失而复得,新的不被提前。
他记起了书里说过的一句话,那是一句俗语。蝉,只有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