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之光与下城迷梦(下)

下城迷梦


 他感到头痛欲裂。

 身上似乎被什么无形之物压着,他努力在昏黑的意识之海里寻找着光亮,强迫神识驱动起这副比被扔在废墟中的机械零件更锈蚀不堪的人类躯壳。

 当宿风喘着粗气从床上坐起来时,墙壁上电子钟的时针刚好摆入12点的位置,刺耳的闹钟声在他醒来的一刻戛然而止。入目所及是他空荡荡的居所,抬手就能碰到的低矮的天花板,床下的两个空酒瓶和拖鞋相依为命的躺在一起,死气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呕吐物混合的气味。

 宿风看着墙上老旧的电子钟,昏暗的房间让他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对面的投影墙上循环播放着广告,忽明忽暗的光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相比那光影拼凑而成的虚拟投影,他反而更像个木偶一样了无生气。

 宿风支起上半身靠在床头,点了一支烟。

 多么可笑,几个千年过去了,如今的人类仍然离开不了酒精和烟草。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阴沉沉的,像是永远都在准备迎接不知何时会来的暴风雨,窗户对面摇摇欲坠的巨大广告牌上有一个风情万种的女郎正对他微笑。那是家倒闭多年的性用品公司,楼体只残存一副空壳,和这里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一样,成为无人收拾的混凝土尸骸。唯有广告牌上在风雨中日渐褪色的女郎,始终在他窗前保持微笑。

 很抱歉叫醒您,但今天还有重要的行程。

 宿风闻声看向床边那一片白色的衣角。

 他手中的香烟忽明忽暗,修长的手指在墙上投下好看的影子,升起的烟雾蒙住他逐渐深邃的眼睛。

 他想沿着光与灰的边缘触碰那片衣角,越过无数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最终却停留在了光与暗的边缘。

 宿风将烟放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夹着烟的手指一转,将香烟掐灭在掌心。他挑衅似的看向系统,直到等来了一声像是从鼻腔里发出的无奈叹息。明知道系统不会有思维,他还是忍不住让目光穿越光雾,跌入那双光粒拼凑出的瞳孔,直到撞见其中自己的影像。他将掌心的余烬抖落在床头的烟灰缸里,然后拿起被随意丢在床脚的外套,抬手关上了墙壁上的投影灯。

 房间骤然黑了。

 注意安全。

 “……”

 宿风走到门口,脚步渐停,扭头看了一眼他昏暗逼仄的房间。

 “如果……”

 他像是太久没有说话的人类,声音喑哑,无法成线,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疲倦。

 “如果今天是最后一天……你会如何与我告别?”

 您……是在和我说话吗?

 “难道不是吗?”他对着空气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有些可笑。

 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话。

 宿风转身准备离开。

 晚安。

 宿风停下脚步:“什么?”

 如果今天是最后一天,那么,晚安,宿风。

 宿风面上有一闪而过的讶异,形状优雅的唇角勾起一个难得的微笑。然后他毫不犹豫的关上身后的门,披上黑色风衣走进大楼外的昏沉日色。

 升降梯穿过空中滚动播放着下城管理条例的巨大全息投影,带他来到坑坑洼洼的地面。无人修葺的马路中间有一道由于大地震而产生的裂缝,一辆报废的汽车陷在裂缝里,已经很多年无人问津。两侧的商店大多数已经倒闭,玻璃橱窗被爆炸产生的冲击震成碎片,放眼就能看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的货架。黑暗的街上树立着一些充当照明用的广告牌,像是红灯区的招牌一样闪烁着令人窒息的迷离色彩,而头顶遮天蔽日的城上之城则持续让人产生天地倒悬的错觉。

 宿风拉紧了风衣的前襟走到这座城市的主街。

 狂风裹挟着细小的碎石打在他身上,城市像是瞬间被放大器放大了数倍,在人类面前呈现出钢铁机器复杂而真实的原貌。头顶上行驶的航空船像是漂浮着的万千飞梭,和无数航道一起,在天空中织成细密而巨大的网,将整个下城区笼罩其中。精密运转的巨型机械和为这上下两城创造出的截然不同的秩序法则一起印证着这些智慧生物的伟大和渺小。

 在不远处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法侬要塞像一只巨型沙漏,成为树立在上下两城之中的一道不可跨越的屏障。要塞内由联合政府掌控的四个核基地能够瞬间将整个下城区的土地变成巨型坟场。上城区的首脑们在那个危险的红色按钮前端起一杯红酒,赞美着人类在上城区创造出的美丽新世界,耽于享乐,然后饶有兴致的看着脚底下苟延残喘的囚徒。接连不断的战争、被污染的地下河、日渐稀少的资源、空气中防不胜防的放射性粒子。地球上仅剩的五亿人口基本上在两百年前就完成了向上城区的迁移,只剩下这些不愿意离开的民众或者因为种种罪行被放逐到此的犯人。联合政府把控着大部分的地面资源,只给这些下城区的居留者们留下一片早已不再是家园的废土。

 这里是地球48世纪75年的下城区的某个午后。

 被军事法庭判处终身监禁的重犯的宿风正在下城区度过与他的刑期一样漫长的余生。

 他走进莫莉街的一家赌场,通过虹膜检测的闸门,在大厅的吧台前坐下。

 不苟言笑的年轻调酒师看见他来了,于是默默的在他面前放了一杯伏特加。

 宿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调酒师将酒瓶放回酒架上,对坐在对面的宿风说:“你好几天没来了。”

 他抿唇笑了笑,不经意的拨弄了一下右手上的白色手环:“因为我不需要按时上班。”

 宿风将酒喝光,把杯子重新推给调酒师。

 调酒师摇摇头:“今天只有一杯。”

 “怎么?”

 “因为你这次的委托人来头不小,而且他已经等了你一个小时了。”

 宿风大笑了两声:“再给我一杯吧,Lloyd,假如我今晚就死了,你一定会后悔现在没有让我喝个痛快。”

 “这好像是你第三次对我这么说了。”调酒师无奈的摇摇头,又给他倒了一杯酒,“不过我还是会向上帝祈祷明天仍然能见到你。”

 宿风的目光在杯中漂浮的冰块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举起酒杯向调酒师微微致意:“谢谢你,以及你古老的信仰。”

 调酒师的视线落到宿风喝酒时露出来的忧郁的喉结上,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虽然这世界上到处都是‘被流放的精神’,信仰注定改变不了什么,但那总不是坏事,起码在我这里不是……”

 “Lloyd.”宿风微笑着打断了调酒师的话,“这世界没有弥赛亚。”

 宿风和调酒师道别,起身离开了吧台。

 没有救世主,没有弥赛亚。

 只有政治家和牺牲者。

 以及天空裂隙里日渐苍老的太阳。

 宿风向赌场地下室走去。

 这家地下赌场所占用的场地原是军方的一座研究所,有传言说这里曾被某些国际组织用来研究威力极高的生化武器,只是随着上城区的秩序重构以及百年前联邦政府的成立,各国才依照国际公约纷纷撤掉了对这里的资金支持。地下通道蜿蜒曲折,厚重的混凝土墙体,生锈老化的管道,被铁水焊死的舱门,到处都填充着死亡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宿风走到一扇房门前,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四面封闭,天花板上有一处通风口,四角昏暗的壁灯为这间水泥盒子点上一些光。房间中间摆放了两张沙发和一张茶几,却仍显得空旷,墙面因为潮湿而剥落,像长满了癞疮。

 “宿风,你迟到了。”戴着眼镜的赌场老板有些不悦的看向宿风,黯淡的灯光在他瘦削的侧脸上投下阴翳的影子。

 坐在老板对面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头上已有了花白的发丝。他目不转睛的在微型电脑上浏览着文件,没有抬头去看宿风,自然也没有看到宿风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惊惶。

 赌场老板对坐在旁边的中年男人说:“那我就不奉陪了,有什么要求直接和他说就好。”

 中年男人终于将注意力分散给了赌场老板一些,却仍然没有理会宿风,像是人理所当然的忽略掉空气中的尘埃一样。

 “Jay,你之前说他什么委托都能接,是真的吗?”中年男人将电脑收起来,对赌场老板说,“虽然我也希望这些年他已经杀死了自己脑子里那些古怪的思想。”

 “放心,虽然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职业操守这种东西,但总归还有金钱和利益。杀人放火,窃取资料,各种违反下城区管理条例或者是在上城区不允许做的事情你都可以让他去做。你甚至可以随便虐待他,玩儿你喜欢的游戏,只要能给到他满意的价钱。”Jay推推眼镜站起身,“剩下的事情得你们自己聊。”

 等赌场老板离开,中年男人才抬起头,朝宿风点头致意。宿风面容平静的看着他,状似懒散的靠在墙边,将手插进风衣兜里。

 中年男人扔给宿风一个小袋子,宿风打开,看到里面有一堆切割精美的小石头闪闪发亮。

 宿风笑了笑,掂掂手上的袋子:“您觉得这些没有价值的石头就能打发我?”

 “只是见面礼而已,收下吧,我知道你喜欢。况且上城区的货币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用处不是吗?”

 宿风愣了一下,不客气的将钻石揣到了自己的衣兜里,然后目光突然锋锐起来:“联邦监狱的信息档案里可没有多余的数据空间来专门记录我的喜好……”宿风说着突然纵身翻越过面前的茶几,伸手去抓那个男人的领带夹。

 在他的手指离男人的衣领只剩下一寸距离的时候,右腕上的手环突然爆发出亮光,然后一股电流窜过身体,痉挛的肌肉让他不受控制的摔倒在地上。

 这陡然发生的变故没有让中年男人古井无波的眼神有丝毫变化,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藏着监控摄像头的领带夹,看着地上想要爬起来的宿风说:“你大概忘了自己还是一个正在服刑的囚犯。”

 宿风扶着茶几站起身,然后直接坐在上面:“我只想试试你手下士兵的反应能力,上将。”

 “好久不见,宿风少校。”中年男人突然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

 宿风阴沉着脸,将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藏到风衣口袋里。

 他不想承认,但的确只有这样才能隐藏自己的恐惧。

 幽闭的空间,昏暗的灯光,以及面前这个男人胸前佩戴的代表联合政府的徽章,眼前的一切都他想起在要塞中度过的每个日夜,那些经历曾像噩梦一样困扰着他,甚至在他被驱逐到下城区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抬头去看伫立在空中那个巨大的黑色建筑。那些他所历过的一切全部化成恐怖的意象碎片,深深埋进他的每个梦中。

 餐桌上前像行尸一样阴沉着脸的双亲,培养皿中血肉模糊的尸体,每一个人脸上扭曲的笑容,打在他脸上的无影灯,以及无休无止的疼痛。有很多穿着白色长衣的孩子排队走进那扇铁门,走在最后的孩子转过头,眼神空洞,却是他自己的脸。

 “我想知道您的委托内容。”宿风迎上上将的眼神,眼里像烧着两团火。

 “最近那些无政府主义者们组成的‘少数派’闹得很凶,你知道,当初的试验是联合政府和少数派合作进行的,结果试验失败了,他们就急着把自己从这场违背人伦的游戏中摘个干净,联合政府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狡辩是政治家最擅长的事情。”宿风掏出一支烟点上,“据说这种手铐能释放两万伏的电压,如果你要消灭证据,可以不用通知我。”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联合政府的议员们其实都认为,这是一个扳倒少数派的最好机会。”

 宿风冷笑了一声:“你们想将野心种下的恶果全部推到少数派的身上?”

 “别这么说,所有的手段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宿风缓缓吐出嘴里的烟雾:“所以呢?”

 “我们现在缺少的是一个人证。”

 “我?”

 “你是经过基因选择培育而成的人类,在那场实验中唯一存活的实验体,你身上每一处手术的痕迹都是最好的证据。宿风少校,请理解联合政府的全体议员意图创造新世界的愿景,现在我们需要你为人类的明天做出贡献。”

 宿风像是看到了被核辐射破坏了DNA而产生变异的生物一样睁大了眼睛,然后突然弯腰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宿风险些笑得喘不上气,他抬手抹掉眼角笑出的眼泪,再次看向上将的眼睛里突然多了些狠厉:“您的脑子坏掉了吗?很抱歉,我实在学不会你们这些人虚伪的优雅,是不是说,在有生之年我还能看到一个真正的独裁政府?几个疯狂的野心家为上城区的傻子们创造的短暂美梦?我去他妈的新世界!”

 刚举起拳头的宿风很幸运的体验到了今天的第二次电击。

 上将双手交叠靠在沙发靠背上,十分遗憾的朝蜷缩在地上的宿风摇摇头:“难道你不想控诉这世界对你的不公平吗?为什么其他人就可以在上城高枕无忧,而你却被剥夺自由,只能像过街老鼠一样在这里靠这些肮脏的交易来谋得一线生机?”

  宿风躺在地上咬牙说:“由你来对我说这种话,不觉得可笑吗?”

 “可这就是现实,宿风,我想你比谁都了解这一点。就算你经历过真正的地狱,也磨不灭你所谓的希望,而心中有希望的人在这个世界会永远保留着一些愚蠢的天真。”

 其实所有人都很惊讶,一个在实验室的培养基中诞生的孩子,连真正的父母都没有的试验体,亲身经历了那些残忍的试验,却比谁都活得更像人类。上将觉得自己的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他现在很想离开这个潮湿阴暗的地底,回到上城区喝一杯酒,然后在阳台上晒晒太阳。一个被当做筹码而留下的牺牲品而已,他们多得是手段让他答应联合政府提出的条件,况且他一定会答应自己的不是吗?

 上将站起身,俯视着脚下的人:“好了,宿风,就用一组数据来做为这次的委托费怎么样?那个系统叫什么来着?文?”

 宿风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你说什么?”

 “她的数据和当时的试验纪录一起被加密封存在了秘密档案馆里,联合政府的议员们各自掌握了秘钥的其中一段,如果想要开启这份档案,必然要有一个让所有人一致同意理由。”上将有些怜悯的看着震惊而茫然的宿风,欣赏着他很少能在人类身上看到的愚蠢的天真。下城区的人身上似乎都有这种可悲的共性,为了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现代人永远填不满的精神,为了一些毫无用处的情感,不断的倒下,再无用的祈求,就像他以为实验室里的老鼠们一定会因为不堪痛苦而死去的时候,他们却总能比他想象中再多活那么一点。多么坚韧的精神,可惜,毫无用处。

 “再见,宿风少校,希望我明天再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想清楚了答案。”

 房门缓缓合上,宿风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脚,一脚踢翻了茶几,摔门离去。

 正擦着酒瓶的调酒师叫住了脸色阴沉正准备离开的宿风,有些担心的问:“喂,你没事吧?”

 宿风没有停下脚步,随意的摆摆手说:“只是接了个令人恶心的委托。”

 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Jay看着宿风离去的背影关闭了眼镜上的监听器,缓缓抛出了手里的骰子。

 当宿风重新回到地面上时,天色已经变得比之前更加阴沉,街道上闪烁的炫目色彩将这个世界披上了一层虚幻而压抑的外衣。他沿街走向满目狼藉的中心广场,那里有一个老人正坐在一架老旧的钢琴前弹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他像往常一样走过去,站在中心广场坍塌的前总统雕像下,举目望向不见天日的城市上空。钢琴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地表上,干净的音符跃进耳朵,一瞬间他恍惚觉得也许这世界还没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一曲终了,老人准备起身离开。他看了一眼宿风,却没有和他说话。只是一米远的距离,却隔着人类之间越发习惯的孤独和沉默。

 他突然忍不住想念起某种不该拥有的想念,并前所未有的开始厌弃自己的生命和思想。这种念头根植在他的脑海中,变成他掌心里日渐扩大的伤疤,变成房间里日复一日的沉默,变成无数次的自我怀疑。

 人和人之间愈发淡漠的关系,精神得到极大满足后的空虚,永无休止的斗争。一些人打败了另一些人,一些主义压制了另一些主义,新政府取代了旧政府。还有那些如噩梦般的可怕图景——资源的过渡使用,太空探索的局限,注定走向覆灭的新世界,一个所有人都缄口不言的结局,以及最终将断送在政治阴谋上的人类的未来。

  宿风转身对上眼前漆黑的枪管。

 不远处还未走远的弹琴老人看到这里发生的变故,只是习以为常的递给宿风一个“祝君好运”的眼神。

 “你为什么不能在昨天做这件事?”宿风有些遗憾的说。

 Jay停顿了片刻说:“大概是因为昨天的我还不相信命运。”

 “我很感谢一直以来你对我的照顾,但我可没有你手下的叛军那么听话。”

 “我很荣幸,也很庆幸。”这个带着眼镜的叛军首领回答了宿风的话。

 宿风听明白了Jay的意思,但没想到这种时候Jay竟然会站在自己这边,但是他心里清楚,为了下城区的合法武装,以及难民们最后的生存之所,这个与虎谋皮的叛军头子无论此时多想把一颗子弹喂进他的嘴里,他也不敢在布满监控探头的大街上明目张胆的结束他的生命。

 在赌场老板将要扣下手中的扳机的时候,宿风突然朝赌场老板身后的方向说:“Roger,别紧张。”

 宿风夺下Jay的枪支,卸下空空如也的弹夹,然后两三下将枪支拆成零件扔回给了他,摇头说:“令人失望。”

 出现在Jay身后的人也放下了枪,走到宿风面前。

 她穿着白色夹克,披着微卷的金发,像从神话里走出的阿波罗神一样耀眼夺目。

 从暗处走出来几个士兵将Jay控制了起来。

 “你觉得暗杀者会给自己的枪装一个空弹夹?”宿风将手插进口袋说。

 金发的年轻女人挥挥手示意手下将Jay放开,并对宿风说:“事实如何我们自有判断。”又转头对Jay说,“你就是这么配合联合政府行动的。”

 Jay笑起来,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个酒窝:“开个玩笑。”

 宿风脸上依旧是无所谓的表情,他没有多看一眼那头漂亮的金发,并刻意忽略了Jay看向自己时悲哀的眼神,他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里,离开那些隐藏在暗处令他不舒服的视线。

 “宿风!” Roger朝那个背影喊道。

 “你能借给他一颗子弹,让他杀了我吗?”宿风转头问。

 她皱起眉毛,摇了摇头。

 宿风摆摆手:“那就什么都别说了。”

  Roger眼中闪过片刻犹豫,还是默默的跟了上去。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宿风时的场景。

 那是在要塞的最上层研究院的楼顶,一个穿着白色长衣的少年坐在通风口的石台上,透过玻璃墙,沉默的用双眼勾勒着夜幕上的星图,当他看到她的时候眼神充满了探究和防备。Roger觉得那时候的他像一只可怜的小狗,想要伸出爪子,却不确定眼前的陌生人是不是会像其他人一样伤害他。

 作为负责研究院电子系统控制的工作人员,她总是整日埋首在电脑前面对一堆数据代码,虽然曾经浏览过研究所的实验资料,却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活着的实验体。

 她很好奇。

 我是Roger,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她对宿风说的第一句话。

 宿风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回答,但最终还是沉默着把头转开了。

 她虽然从小就随父母生活在要塞中,但一直以来她所看见的都是上城区的笙歌载舞。如果不是与宿风偶然相遇,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这样美丽的世界中还藏着血红色地狱,像要塞的种植园里大片盛开的罂粟。

 她想起父亲曾对她说,就好像你无法理解他们随意进行活体试验只是为了欣赏他痛苦的反应一样,永远不要试图去想象,也不要试图去理解,将目光放在美丽的星空上,这样你就不会看到野心家们鞋底的肮脏。

 虽然她很早就知道要塞最顶层被视为政府最高机密的实验室中在进行着一项秘密科研项目,但却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项实验的真实内容。当她趴在实验室外面的垃圾桶上呕吐的时候,心里开始一万次的后悔,为什么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又是为什么,她,那些实验体,还有研究所里的科研人员竟然都是同样的人类。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个世界。

 “你是来监视我的?”宿风站在摇摇将倾的世贸大楼下面,回头看向身后神游天外的Roger。

 Roger苦笑了一下:“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吧,不想聊聊吗?”

 宿风摇头:“你不是一个合适的说客。”他拨着自己右手上的手环,在思考着从赌场出来以后周围到底有多少正在监视他的视线。

 “如果是以朋友的身份呢?”还不等宿风回答,Roger像是怕他会拒绝一样紧接着说道,“跟我回去吧,我保证在审判结束后将你安全的送回来。”

 “我记得你从来都不参与政治上的事情,什么时候开始为联合政府做事了?还是说你在和上将争夺这场审判的主导权,关系到谁能掌握民众所期盼的正义?”

 “不,不是的……”Roger看向宿风的目光近乎怜悯,“你就不想再见到文了吗?”

 宿风今天从别人口中第二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却都类似要挟。他有些不愉快的眯起了眼睛,听见手环上传出很细小的电流声。

 Roger看见他的电子手铐发出微光,于是摘掉了一只手套,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你的监测被开启到了最高级别,至少控制一下你愤怒的情绪。”

 宿风看着手环上瞬间黯淡下去的光芒,挥开了她的手:“多谢。”

 Roger跟着回到了宿风的居所,她打量着周围,难以想象他一直以来住的都是这样的环境。

 “宿风,你听说过吗?有一种鸟生来就没有双脚,它一生只能不停飞翔,累了就睡在风里,直到死的时候才能落回地面。”

 宿风愣了一下:“你想说什么?”

 “Jay早在你被放逐到下城区时就已经和联合政府合作了,叛军不过是混淆少数派视听的一个幌子。”

 宿风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还有呢?”

 “不要相信上将的任何承诺。”

 他笑了笑:“只有当我能够决定自己生命的那一刻我才能拥有选择相信与不相信的自由。”宿风打开房门,“要进来坐坐吗?”

 Roger走进了他低矮逼仄的房间。那是与她所居住的上城区截然相反的环境,在这个似乎永无白昼的下城,多得是阳光照不进来的地方,甚至连天花板都矮得令人窒息。

 她注意到门口电源上的标签,说:“这是很老的一代产品了。”

 宿风脱了外衣扔在床头:“对我来说,它只是个管家系统。”

 “你真的不想再见到她了吗?她……”Roger闭了下眼睛,脸上的表情似乎在为什么而懊恼。

 Roger想起宿风被以泄露国家机密罪逮捕的时候,她偷偷将“证物”还原到模拟系统上时所听到的——

 “一半的自己消失,另一半将会变得无法控制。”

 “我和他是一起成长的,并记录了他的一切。”

 “对,我就是他。他当然爱我,在如今这个世界,爱上什么都不奇怪,无论是同性、机器人、甚至是自己。”

 “害怕什么?零分贝的绝对安静,肉体的疼痛,以及黑暗,所以请别再用这些来折磨他。”

 “喜欢的东西?钻石,以及一切闪闪发亮的东西。我说,这真的是讯问吗?”

 “不再有上下两城的阶级分化,那种愿望连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实现,但只要能离开要塞,用一些手段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过宇宙中以电磁波形式存在的一组数据,爱与信念是我遥不可及的东西。但就如同你父亲说的,那也许正是物理学走到最后要向内追索的答案,是代表万物简洁之美的终极。”

 “那么,请告诉他不要担心,我们会再见的,摆脱时间的桎梏,在另一个世界,那是有城堡、冰雪覆盖的山峦,能够看见日月星辰的地方。”

 “……”

 宿风没有注意到Roger的表情,他说:“文只是你给我的玩具,虽然曾经一度让我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代码组成的系统。”

 “这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值得你爱。”

 Roger看着宿风的面容,似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掏出腰间的手枪放在桌子上。她不想让宿风觉得危险。

 宿风笑了:“这世界真奇怪,男人越来越像女人,女人越来越像男人。可惜我并不害怕这个。”

 Roger又掏出了一支针剂。

 “Roger,别这样。”宿风干笑着往后退了两步。

 Roger严肃的面容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说道:“没有密码,我短时间内也解不开你的手铐,但五分钟前我黑掉了它的控制系统,并植入了一个假的监控系统,99%的概率能躲过控制中心的监测,不过只有十分钟。”

 宿风愣了一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联合政府的试验内容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宿风点头:“是。”

 那是一种用在人类身上几乎没有副作用的毒品,一种新型的致幻剂,可以在短时间内控制人的精神。他知道为什么这项实验会被看作最高机密,不仅因其令人不寒而栗的实验过程和充满野心的实验目的,更是因为这些信息如果公之于众后会产生的可怕后果。

 只是这项实验最终并没有成功。

 Roger说:“那么你知道这项实验的主导者们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这项实验不会成功吗?”

 宿风皱起眉毛。

 Roger接着说:“实验只是联合政府为了扳倒少数派的一种手段,因为这项实验的诱惑太大,少数派才会决定参与其中,如果他们真想消灭证据,怎么会放任你活到现在?”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被选择成为了政治牺牲品。

 宿风有些头痛,思索了片刻说道:“所以那些实验……”

 “实验数据全部是假的,这种药物的副作用很大,根本无法批量使用。”

 宿风心里其实早就有过这样的猜测,所以并没有表现得那么惊讶。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觉得我知道了这一切还会心甘情愿去军事法庭上作证?”

 “不,我只是把你早就该得到的东西归还给你。”Roger将手中的针剂扔给他。

 宿风愣住了,目光中先后浮现出疑惑和不可置信的神色,接着,他像是得到了一件求之不得的宝贝那样开心的笑起来:“你比Jay要更有诚意一点。”

  “很抱歉,我不能左右联合政府的决策,但起码我能将生命归还给你十分钟的时间。”

 宿风看着针管中透明的药水,想起那个年迈的钢琴师曾对他说过的话——

 人类的生命微不足道,尤其是在下城这样的地方,可你总该明白,有些生命不仅仅是生命,哪怕肉体日趋腐烂,灵魂变得肮脏,但宇宙永远会给人的精神留有栖息的地方。美与真理通过不同方式呈现在每个人眼前,只可惜很多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对我来说,音乐就是我的生命,生存在世上的每一天我都愿意为了它活着,等待着能从中听到宇宙对我的私语,它会为我带来一个自由无拘的新世界,那一定是独一无二的,真正的世界。

 “Roger,你说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新的世界,会比现在还好吗?”

 Roger摇摇头,看向窗外下城区的满目疮痍:“我不知道。也许很好,也许很坏。”

 宿风晃了晃注射器里的药水,推出里面的空气:“真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东西。”

 “这是新研发的药剂,不会有任何痛苦,甚至还会给你带来一场好梦。”

 宿风笑着说:“梦里会有天使吗?”

 “会的,只要你别舍不得醒。” Roger拿起桌子上的枪准备离开,她已经在这里逗留的够久了。

 Roger看着天空中行驶的航空船,看着永远照不进来的太阳。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从来不能左右什么。一个牺牲品没了还将会有下一个,这世界从开始就是这样。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即将倾颓的大楼,将金发撩到肩后,白色长靴又将没入新的泥泞。

 赌场老板朝着漏进来的几缕光芒,抛出了手中的骰子,那骰子在地上轱辘了几下掉入地面上的裂缝消失不见。

 调酒师倒了一杯伏特加,银色的十字架项链突然断裂从他的衬衫领口滑落出来。他伸手去捡,却不小心将杯中酒打翻了一地。

 宿风靠在床头,用嘴拔下针头上的护帽。

 如果今天是最后一天……

 “晚安。”他说。

 窗外对面大楼的广告牌上,有一个在风雨中日渐褪色的女郎正朝他微笑。像圣母注视着她的孩子。

 清风为他阖上双目。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见遥远的北欧,高大的杉树,古老的山脉,不冻冰泉,满地针叶,苍山暮雪。

 他梦见城堡屋檐上的冰凌忽然坠地,而他的灵魂终陷入宇宙里永无白昼的万古长夜。

 如果可以,安吉拉,请怜悯我。

 这次,请别再让我醒来。



写在最后:

先看上再看下就是BE,先看下再看上就是HE。

这就是个我爱我自己的故事。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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