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篇》---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题记

海子说,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人们总是说要生活在别处,要诗意的栖居,要诗和远方,而纪录片《我的诗篇》就向我们展示了普通人眼前的苟且以及心灵的诗和远方。六名打工者,他们漂泊于故乡与城市之间,忙碌于幽深的矿井与轰鸣的流水线,饱经人间冷暖,挣扎寻找着灵魂的栖居之所。影片没有震撼人心的大场面,没有波澜壮阔的情感起伏,只是那些生活的的普通场景,微末的细节,却让我回想起来的时候热泪盈眶。吉克阿优、陈年喜、邬霞、老井、乌鸟鸟、许立志,他们虽然各有各的苦恼和不幸,但是因为诗歌,他们又都是幸福的。

他们将对远方的渴望,对诗意的追求,对现状的不满,对梦想的向往,通过一句句诗写了出来。那些在心底沸腾的欲望,那些在血液中颤抖的幽灵,那些在基因里面咆哮着的原始冲动,还有倒映在他们眼波里的迷茫无助,都借由诗歌,让所有这些以另一个模样展现出来。

没有暴虐,没有嘶吼,只是颤抖的灵魂在表达和歌唱。

一、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

影片开始不久,是火车哐当哐当的行驶声音,以及变换交错的铁轨,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起丧身于铁轨之下的诗人海子以及他的诗句“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随后吉克阿优出场了,他趴在火车的小桌子上写诗,这位四川大凉山深处的彝族工人诗人,打工七年首次回家过彝年。

他写自己从故乡到都市的漂泊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

从大凉山到嘉兴,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

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指路经》

城市化、工业化和现代化正改变他的家乡、他的民族和属于他的民族的文化传统。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家乡的习俗已被逐渐遗忘。破败的土坯房与钢筋水泥的羽绒服厂,渐渐被家乡人民遗忘的反诅咒仪式与所有人对潮流的盲目追赶,他在这样的关于身份认同的撕扯纠结中写到:

父亲笑呵呵,像温暖的经书,让我念诵不已。

而母亲笑呵呵,在我心里

今夜我要睡在她的旧床上,今夜我必须做梦

因为我错过了祭祀

......

做一场反诅咒的仪式越来越难了

逮只小猪转转脑壳容易,却请不到真正的毕摩

我谎称自己仍然是彝人

谎称晚辈都已到齐

但愿先祖还在,还认得我们穿过的旧衣

二、一根铁骨,找到了写作的秘意

爆破工人陈年喜,在荒凉空旷的野外吃完午饭后,冲着北方寂寥的天空吼了几嗓秦腔,他说,活着就是冲天一喊,真情和真理,皆在民间。

他为半身不遂卧病在床的爸爸剃胡须理发,写一首诗叫《给父亲理发》:

爸,空秸秆说出季节的深

你疏疏白发说出了什么

他妈妈确诊食道癌晚期的时候,他正连续四十天在矿底工作没有片刻休息,更无法回家陪伴母亲,他用诗歌表达自己的歉意和对家人的思念:

一条隧道打通生死

我是你们栖居的秦岭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伸多少

他在简陋脏乱的员工宿舍,用诗歌写给儿子一封长长的信:

儿子,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你在离家二十里的中学,我在两千里外的荒山。

儿子,爸爸累了,一步只走三寸,三寸就是一年

儿子,用你精准的数学算算,爸爸还能够走多远

儿子,你清澈的眼波,看穿文字和数字,看穿金刚变形的伎俩,但还看不清那些人生实景

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生活,又怕你真的看清。

殷殷期望与拳拳爱意肆意流淌。

在结婚照背面,是他17年前写给妻子的情诗:

我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

今夜,我放马南山,绕开死亡

在白雪之上,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

三、陌生的姑娘,我爱你

我想,我最喜欢的是这个深爱吊带裙的女孩邬霞和她的诗句“陌生的姑娘,我爱你”,这八个字从她口中流出时,她就像一个美丽的精灵。她写散文,写小说,写诗歌,她觉得诗歌最能抵达人的灵魂。她希望别人看到她的诗歌,能感受到美好。她说:我觉得我要像那个石缝里的花啊草啊什么的,就算是有一块石头压着我,我也一定要倔强的推开那块石头,我要昂起我的脑袋,向着阳光生长,像工厂灰墙上的爬山虎。

邬霞的父亲得了抑郁症,为了不拖累家人,他曾两次自杀未果,邬霞在诗中写到:

爸,生活有多艰难,就有多珍贵

我们的小屋就是暴风雨中宁静的鸟巢

对于生活中的不如意以及死亡与未来,她这样写道:

我不会诉说我的苦难

就让它们烂在泥土里培植爱的花朵

她为讨薪的农民工写一首诗:

我们来自村、屯、坳、组

我们聪明的,笨拙的

我们胆怯的,懦弱的

如今,我们跪着

对面是高大明亮的门窗

黑色制服的保安,锃亮的车辆

我们跪在地下通道

举着一块硬纸板

上面笨拙的写着“还我们血汗钱”

我们毫无惧色的跪着

四、马上可以痛饮阳光了

老井,煤矿工人,从业25年。他说,刚来的时候,下井的感觉就像下地狱一般,因为地心深处的那种环境以及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别人无法了解和想象。

2014年8月19日,淮南东方煤矿发生井下瓦斯爆炸事故,造成27人死亡,两个月后,该矿的井口被政府封闭,其中21位死者的遗体永远的留在了矿井深处。老井跪在煤矿遗址,沉痛的诉说,原谅我吧,兄弟们,原谅我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所以我这只能在这首诗中,这样写道:

兄弟们,把你们悲戚潮湿的灵魂

这条闷热乌黑的闪电,都伏在我的肩上吧

把你们所有的怀念、悲愤、渴望,都装入到我的体内吧

我愿殓载上你们所有的残梦,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地表

那个阳光暴涨的地方,再把它们释放出来

先晒去悲痛的水分,然后赶紧让他们去追赶

那缕缕飘荡了一年,仍未写入地心的清明寒烟。

每次从650米的地心深处回到地表,他说:

又度过幽深而平静的地心一日,马上可以痛饮阳光了。

地心深处狭窄、弯曲,幽闭的庙宇,指向乌黑的宗教

煤层,石缝间的老魂灵---无色,无味,无情

问他写诗的缘起,他说井下的事情,需要让一些人知道,让当代人知道,让后来人知道,这就是他的写作目标。“因为我这个人不信仰其他东西,我只是把诗歌当成了我的信仰。”他写挖矿时的一首诗:

煤层中,像是发出了几声蛙鸣

放下镐,仔细听

却没有任何动静

不去理它,接着刨煤

只不过下镐时分外小心

生怕刨着什么活物

谁敢说哪一块煤中

不含有几声旷古的蛙鸣

漆黑的地心,我一直在挖煤

远处有时会发出几声深绿的鸣叫

几小时过后,我手中的硬镐

变成了柔软的柳条

就是此刻,一缕柔情仿佛阳光般从这个煤矿工人身上散发了出来,照亮了黑暗阴冷的矿底。

五、我的祖国顷时惟余莽莽

失业的叉车司机乌鸟鸟,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才市场,想寻找一份叉车司机或者内刊编辑的工作,屡屡碰壁,不知道脚下的路。他在人才市场给一个不懂诗歌的人事主管诵读自己写的诗歌的场景,有一种值得玩味的黑色幽默。

狼藉古老的丛林,淋着微凉的露水

月光泛滥,远处传来了恐怖的人声

母袋鼠赶紧将后代,搂于怀中

加快步伐,身后紧跟着胆小的萤火虫

他的《狂想》系列诗,获得第二届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三等奖,他在狂想曲系列之《大雪压境狂想曲》中写道:

天上的造雪工厂,机械的流水线天使

昼夜站在噪音和白炽灯光中

麻木的制造着美丽的雪花

超负荷的劳动,致使她们吐起了白沫

泄露的雪花,成吨成吨的飘落

我的祖国顷时惟余莽莽

三十个省的微笑,顷时被压成了哭泣。

影片的最后,乌鸟鸟的孩子降生,他亲手为自己的孩子剪断脐带,预示着新的篇章的开启。

六、我想再看一眼大海,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深圳龙华,2014年9月30日,富士康工人诗人许立志在此辞世。许立志生于1990年,2011年进入苹果全球最大代工工厂富士康公司,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打工之余创作了200多首诗,这些诗大多压抑,沉重。他的微博签名是“以诗做酒,可以大醉”,他的最后一条微博只有四个字“新的一天”。他在生前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上夜班的话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整整十一个小时,我的亲人,我没有让他们知道我在写诗,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心中的苦。”或许只有那根断了的琴弦和阳台上的飞鸟知道他的内心深处被压抑了的叹息。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

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铺成一首耻辱的诗

......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左手用于白班,右手用于晚班

老茧夜以继日地生长

父亲的二胡声和母亲的悲泣,是对他最后的祭奠。他父亲说,在他的印象中,写诗没有什么出路,比起那些高科技,写诗没什么价值。会有几个父亲,认为自己写诗的儿子是有出息的?他在近似遗书的《远航》中写道:

我想在凌晨五点的流水线上睡去

我想合上双眼,不再熬夜加班

此行的终点是大海,我是一条船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想在草原上躺着,翻阅妈妈给我的《诗经》

......

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那首没来得及写完的诗会有人帮他写完。

七、生活还要继续

他们写诗,是怕忘了自己是谁,是怕自己真的活成流水线上的商品,是诗歌为枯燥机械工作中的他们注入了灵魂,让他们不只是秦朝的兵马俑,乌压压的排列着,毫无生机。

在最后结束的时候,我们的六位诗人在做什么呢?

吉克阿优还在做羽绒服的充绒工作,同时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陈年喜生了一场大病,刚完成颈椎手术。

邬霞的大女儿即将入学,她要面对异地教育的昂贵学费。

老井的生活还像从前一样。

乌鸟鸟打算改行做一个杀猪匠。

许立志的诗集《新的一天》不久前通过众筹的方式出版。

讨薪的工人们最终拿回了他们的血汗钱。

而此刻,两句歌词仿佛雷声般在我耳边炸开来:

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可你已经无路可退

你要坚持到最后一刻,为了让生活继续


煤矿工人老井说,阳光没有公平的照在所有人的身上。他们在阳光无法抵达的角落里,默默的成长,用诗歌和写作来对抗命运与庸常,他们努力的踮起脚尖,向着阳光的方向眺望,他们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向这个世界表白,终有一日,他们会突破原生环境的限制,在阳光底下吟诵自己的诗篇。

穿越苦难和灰暗后,会有七彩的光束照亮他们。

终有一天,那些诗句聚满力量,射向天空,刺破银河,洒落满天星斗,装饰他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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