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奶奶和十婶是我们家的邻居,也是一对冤家婆媳。
从七岁记事起,几乎每天都能目睹她们之间的战争,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成了家常便饭,大动干戈更是屡见不鲜,有时战斗场面很是激烈,甚至很壮观。
她们的斗争永远都是些鸡毛蒜皮、阿猫阿狗的小事引起。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十婶的大儿子六岁那年,那是个安静的、凉爽的下午。我们困顿地从稻田里收稻回来,刚刚准备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稀饭,屋外响起了噔噔噔…凉鞋在石阶上奔跑的声音。(十六奶奶家在我家的后面,从她们家到我家是一条石头砌成的台阶路)
来人是小耀,他是十婶的大儿子,十六奶奶的大孙子。他有点恐慌的喊“打起来,打起来了!”
我妈问:“在哪里?”
小耀这时候已经哭得不行,用手指了指上面。
我妈顺手拿了根烧火棍(预防她们相撕相杀伤害到自己)我们火急火燎地往她们家赶。
让我们咤异的是,现场很安静,没有鸡飞狗跳的声音。
隔壁的九婶早先一步到了现场,眼珠子瞪得像铜锣,嘴巴张大得半天合不拢,看样子是被吓到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们着实也吓得不轻!原来,十六奶奶和十婶相互扎着马步,相互双手撕扯着对方的头发对怼呢!她们怒瞪对方、咬牙切齿般的对视,那神情那架势,仿佛放松一秒就会输给对方。
九婶对我妈说,她们没得救了,好说歹说也劝不下来。
我妈看着她们突然有点想笑,但还是强忍住着对说她们;这又何必呢,多大点事,快放手吧!
可是她们全当我们是空气,敢情谁放手谁吃亏似的。
你爸呢?我妈问小耀,小耀说他爸一大早去街上办事去了,刚开始妈妈和奶奶因为喂鸡放饲料放多放少吵了起来,吵到后面就打起来了!小耀着急上火的直哭着跺脚。
依照以往的经验,我妈知道,没有一个有威慑性的男人出来说话,她们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跟九婶说我们还是散了吧,她们爱咋打就咋打。
然后,我们牵着小耀,把现场还给了十六奶奶和十婶。
十几岁年纪的我们,对这阵势还是很好奇的,于是时不时在墙根偷瞄,遗憾的是她们竟然在原地扎马相怼很久很久。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佩服至极,敢情她们都修练过盖世神功。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我的父亲回来了。
我的父亲长着一张关公脸,平时都是一脸的严肃,而且在村里邻间,为人处事也比较正直,话不多,基本上一开口一瞪眼就能把人给吓着。
父亲的到来让我们立马停止了偷瞄和议论,大家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聆听母亲给父亲的禀告。
父亲听后像是很生气的样子,说了句:太不像话!接着手抄门背的一根扁担径直往十叔家赶。
我们赶紧随后跟着,那气场和刚才跟母亲上去的感觉差太多,不自觉地自己的腰杆都变得直了起来。
父亲的出现让十婶立马松了手。十六奶奶松手后装着可怜巴巴的样子站在哪里哭着向父亲苦诉,但明显声音也愈来愈低,估计知道自己声音再大在父亲面前也不顶用。
父亲不问原由就把扁担重重的往地上一摔,瞪着她们说:害!闲得慌吗?有力气不去干活,有事没事整天搞这出!都多大岁数啦,也不怕别人看笑话!
十六奶奶和十婶瞬间就像被霜打的菜叶一般,蔫了巴几的强硬不起来。只是十六奶奶好面子,指这十婶嘴里碎碎念念的,但也不再敢造次,十婶盯着十六奶奶不说话,拳头握得紧紧的。
父亲确定她们没事,大声喝斥我们:看什么看,都回家做饭去!自己背着手转身走了。
我们赶忙捡起扁担,跟在后面相互扮个鬼脸。
扯发事件之后,她们难得相安无事安静了一段时间。
只是十六奶奶来我家就更勤了,貌似担心我们不知道那个事件的原委,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全家人就更糟秧了。
那时候十六奶奶差不多五十多岁的光景,背微微有些陀,脸瘦且尖。早年成了寡妇,似乎看谁都不顺眼,痛诉十婶时的表情尤如熟透了的苦瓜,又长又皱。
十六奶奶的每一次到访,我们都唯恐避之不及,她的嘴巴就如一把喷水枪,突突突…靠近门口的都无一幸免。因为她是长辈,我们不能拒之门外,只好拿张凳子请她坐下,然后离远点。倒是母亲,总是满脸笑容,默默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下。
我好奇十六奶奶哪来的底气跟三十多岁的十婶对抗,后来才明白在十叔家,当家做主的全是十六奶奶,她手里握着财政大权。
相比之下十婶就显得有些落魄,从小没上过学,没有文化不会表达、内向、而且面黄肌瘦的,听说娘家更是穷得不尽人意,嫁给当公办教师的十叔已经是出人头地了。
十叔性格温和,大家都说他是个愚孝子,是乡镇小学里的一名语文老师。一个文人似的,每天踩着一部链条单车,早九晚五。
据说十叔结婚前在乡里曾谈过一场恋爱,女方也是一名教师,因为有着共同的理想和爱好,他们两相情悦。本以为可以终成眷属,不料竟被十六奶奶嫌弃长得矮,不会干农活等各种刁难和阻止,硬生生地拆散了。以至于后来媒人介绍对象的时候,十叔说我妈说娶谁就娶谁吧!于是十婶就这么顺利的嫁了进来。
对十叔来说,媳妇不是娶来疼的,是娶来给他娘对抗岁月用的。所以,对于她们的战争他从来不以为然。
平静一段时间过后,十叔家依然隔三差五的鸡飞狗跳,或许那样才是她们生活的常态。
次年冬天,面黄肌瘦的十婶给小耀生下一个面黄肌瘦的妹妹小瑶。
那时刚好是全国狠抓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小瑶的到来让十叔直接下了岗。
为了生计,十叔投奔了一个在武汉工作的同学,远扑武汉打工,只是在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走的时候也是毅然决然的,好像生怕自己也惹上家里的那一地鸡毛。
十叔走的起初,她们相撕相杀就更肆无忌惮了!甚至有一次十六奶奶被十婶抓烂了一只耳朵。父亲和邻里叔泊见相劝无果,只好打电话给十婶的娘家人来处理。
后来,两个女人分吃不分家,同一屋檐下,各做各饭,各回各房。当然偶尔也避免不了口舌之争。
再后来,我们长大离开了家乡,因为读书、工作,让我们渐渐地遗忘了十六奶奶和十婶之间的芝麻绿豆生活。
直到2020年疫情期间困在家里,才得以关注她们之间的恩怨。
因为疫情,十叔在武汉被感染了新冠,所幸的是在医院被治疗好了,但是武汉已经封城,他回不来了。
听说十叔被感染,两个女人在家里哭得昏天暗地,后来十叔出院打电话报平安,这两个女人又高兴得喜泣而拥。
再后来,听说她们和好了。十叔也回乡务农不再外出打工。十六奶奶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老了需要跟十婶相依为命,除了讨好不敢对十婶毒舌,更不敢再撕杀了。
不得不承认十婶的善良和宽容,那么多年过来竟能一笑泯恩仇。
只是怨妇毒舌了一辈子,终究是难于改变的,对象既然不是人,那她们家的猪、鸡、鸭、鹅、狗猫就在劫难逃了…
父亲说,在家里每每听到她们家有人在指桑骂槐的时候,就不得不感慨怨妇的力量,冬天嫌冷、秋天嫌燥、夏天嫌炎、春天嫌潮、喝水嫌淡、吃饭嫌糙!
或许,这世界欠她们一个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