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基清口述史:我在江西拉煤的岁月
口述:王基清
采访:张国团
转录与编辑:张国团
时间:2021年1月14日
地点:义乌市福田街道遗安村
王基清: 1949年出生于浙江义乌东王界村,初中文化程度。1968年至1978年在江西萍乡煤矿拉煤。1988年开始在义乌新马路副食品市场摆摊。
(一)
1968年,我19岁,来到江西省萍乡市,先后在湘东镇、上埠镇煤矿拉煤。
这个路头,来自我井头山村的姑丈,他村里有一个人,在我姑丈的隔壁,那个人的女婿是杨村的,叫龚方(化名),他们有一帮人在江西萍乡湘东镇拉煤。
拉煤这个活很苦,但是工资比较高。姑丈知道我家很穷,就帮我联系。我感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遇,可以帮助家里解决生活困难,很愿意去江西。因为那时在义乌根本没地方打工的,即使你找到了活,一个土工一天最多只有八毛钱。
我就跑到井头山,和姑丈谈这个事情。我姑丈讲龚方答应增加一个人。
去江西劳动,拉煤的车要自己准备好。那个时候家里也没多少钱,连买车轮的钱都是我姑丈垫的。两三天后,我姑丈送我到义乌站上火车,我爸爸没有时间。我带着两个车轮和铺盖,行李很多,正好姑丈井头山村有一个人在火车站当领导,他安排我优先进站。
我在江西萍乡过去一点的小站——江西峡山口站下车,等了一会,龚方来接我了。龚方年纪比我大,个子比我稍微矮一点。他拉煤回来,顺路到车站接我。我把东西放到他车上,在后面给他推,大概推了五里路,到了住的地方。
龚方的拉煤队伍共有五个人,一个是他姐夫龚征(化名),两个是他表弟,还有一个上海知青,我是第六个人。龚方未婚妻也在江西这边,在火车路边敲石头。她和我井头山姑丈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大表妹是很要好的,放在现在算是闺蜜。
因为有这一层关系,龚方对我比较好。拉煤车怎么装,当时我不懂,龚方帮我装起来。车架是龚方给我准备的,有点旧,但是可以用。路上拉车怎么注意安全,下坡怎么拉,上坡怎么拉,平路上怎么拉,这些龚方都跟我说了。
拉煤车是人力双轮板车,两个轮胎,中间一根轴,双轮车上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抽屉一样的车斗,里面可以装煤,左右两端的边板是固定的,前后两块横立的闸板在装煤卸煤时可以抽掉。后段有两个固定的立着的柱子把手,紧贴着后面那块闸板,这样闸板直立会更稳,车上的煤不会滑出来。板车前端左右延长出两根细木,拉车时左右手各抓一根。前端还有一根绳子可以拉,搭在肩上的那一段要扁平,比如套一个皮圈,也可能整根绳子就是宽皮带,这样拉车时绳子不会深深的勒进肩膀。往前拉车,张开的左右双手和中间肩膀拉绳子配合好,可以省一些力气。车子的刹车,一开始我们用木头,到山上砍了一根木头,放在下面横轴这里,后来有了改进,用一个轮胎,全部皮切掉,边上有钢圈的,里面都是钢丝,这个比木头耐磨,就在边上匝起来,下坡刹车的时候只需要把两个把手一抬,摩擦力制造出来了,就刹下来了。
平路上,左右两只手抓牢两根木把手,稍微抬一点起来,肩上的皮带绳拉去再走,这样会省力气一点。如果上坡的话,是小坡,一个人自己拉,背弓起来,弯一点,用劲的拉。如果是下坡的话,要借下坡的惯性冲过平路,可以冲一段路程。下坡时人在前面拉,绳子放下来,不需要肩膀用力了,手要把车架抬高一点,抬高一点车子就刹下来,然后慢慢放下来,又可以利用惯性向前冲。但是人也要跑得快,又要随时注意刹车,把车刹住,不能全部只依靠惯性。一直放下去不刹车,全部依靠惯性,车子的势能很大,速度会很快的,前面拉的人就很危险。
我们这种拉煤车比较大,可以装一吨煤,也就是一千公斤。一般来说,我们拉八百六十公斤至九百公斤左右。
我们一天拉两车,一车石灰一车煤。石灰生产出来了,我们从石灰厂把石灰运出去;石灰厂要烧煤,我们把煤运到石灰厂的窑。我们一天的行程是这样的。
天没亮,凌晨四点钟左右起床,先去石灰厂装石灰,石灰装好停在那里,回来吃早饭。早饭吃好了再拉石灰,拉到火车站附近,大概五里路。把石灰卸掉,大概是八九点钟。然后空车跑路到煤矿,煤矿离开火车站二十五里路左右,到煤矿差不多十一点钟。煤矿那里,我们吃自己带的中饭。如果当时就有煤,那就不需要等,先把煤装好再吃饭。吃过饭,把煤拉到石灰厂卸掉。煤矿不是每一天出煤都很准时的,有时也会发生故障,如果我们到达煤矿,那里还没有煤,就需要等,那样的话,拉煤卸煤回到住处,天就黑了。石灰厂的窑有两个,一个窑的前面有一段上坡,拉上去是非常吃力的。卸掉煤,回到住处是下午四五点钟。先洗洗澡,车子如果坏掉了,要先修一下。晚饭一般是七点多,大家会喝点酒,喝多一点话,躺下来就睡着了。
我家里很苦,整碗的米饭很少吃到,除了过年之外根本没有,都是红薯野菜这些东西混进去,把我的胃都吃坏了。到江西后,吃饭问题有了很大改善。可以说我每餐都吃米饭,八两米左右一餐,胃口很开的。
我们每人都有两个大饭盒,早上起床前都已经蒸好饭,一个饭盒里的早饭吃掉,洗好,晚餐的米放进去,淘洗好,留在烧饭的地方。烧饭的人在我们回来之前把晚饭蒸好,我们回到住地就可以按时吃饭。另一个装着饭的饭盒我们带出去,中午在外面吃,菜是自己带的,都是咸菜、榨菜、什锦菜之类的。晚上我们要喝酒,一个人买一斤猪肉,那时猪肉七毛八一斤,六个人买六斤猪肉,再加点新鲜蔬菜之类的,看上去很丰盛。我们每个人每个月给房东六块钱,作为住宿费、烧饭工资。
有些天,煤矿一时没有煤出来,我们就在那里等,等到下午两点钟才有煤。我们中饭早吃掉了,拉车结束回到住处再吃晚饭,就太迟了。所以中途拉煤经过萍钢,我们吃一碗面条,菜和肉都没有的光面,九分钱一碗,还要用粮票的。对体力活的人来说,一碗面条当然是吃不饱的,只是暂时填一下肚子。
面条吃掉,拉着煤再走五六里路,来到石灰厂前面那个上坡。我们最怕这个上坡。
拉着九百公斤的煤,一个人根本上不去的,要大家齐心协力相互帮忙。一个车推上去的话需要五个人,前面一个人拉,后面四个人推。拉煤车的车斗,后面闸板那里有两根柱子,后面四个人中两个人扶着那两根柱子往上推,另外两个人扶着柱子边上的结实着力处一起往前推。一辆车五个人刚好,后面四个人如果加上一个人,也就是第六个人去推,车子左右平衡反而不好。第六个人到后面的右边推,车子就会歪向左边;如果到车子左边推,车子就会歪向右边。大家反而更累。前面一个拉够了,不需要第二个人。
除非下雨天,路滑怕跌倒,需要第六个人在前面扶一下。如果前面的人滑去,他们后面四个人不知道,四个人还是往前推,后面的两个把子就很容易断掉。两个把子断掉,又买不到的话,那几天就不能干活了。如果前面的人滑去跌倒,车子还是往前,车子会压下来了,前面这个人的脚后跟可能要压到,容易受伤。
正常来看,五个人一个团队刚刚好,不需要第六个人。因为出现了第六个人,就有第六辆车,这个上坡就多出了一趟,一天多出了一趟就更加辛苦了,回住处就更迟了。本来五个人全部都用上,五个人都出力,现在多了一个人,具体到推一辆车,六选五,反而使一些人心里产生了自己少推一点让别人多推一点的私心杂念。
我们拉石灰拉煤,数量都是要过磅的。拉一趟煤的工钱也是和数量挂钩的。有两个石灰窑,把煤拉到下面那个窑快一些,车上的煤很快就卸掉了,拉一千公斤煤的工资是七块六毛钱。拉到上面那个窑,要辛苦一些,需要五个人推,工资是一千公斤八块三毛钱。
从煤矿里把煤拉出来要过磅,某某某多少斤,记在卡片上,卡片一个人一张。一张卡片大概十五横空格,可以用半个月。把煤拉到石灰厂,又要过磅,某某某多少斤。每一次出多少公斤收多少公斤,都要过磅,都要记在卡片上。拉出多少公斤煤和收到多少公斤煤要能够基本对应,这是厂里怕拉煤的人偷偷把煤藏起来,或者把煤拿去卖。当然,少个五六公斤十公斤是不会叫你赔的,拉煤路上总要漏掉一点的,路不平可能会震出去一些。如果少了几十公斤、五六十公斤,那是要赔的。拉石灰也要过磅,就是出石灰这边不过磅,火车站收石灰的这边要过磅,某某某多少公斤,都有记录。
第一车石灰,我拉了四百多公斤。第一车煤,拉了五百五十公斤左右,其他人都拉九百多公斤。龚方说第一次拉,要少一点,先熟悉这条路。这是很有道理的,我就拉少一点。从第一次拉煤五百多公斤开始,慢慢往上加,拉了大概一个月,就和他们差不多了,也是九百多公斤。
我那个时候力气不错的,拉车挺快的,六个人还是我跑到最前面,到了上坡,我把车靠边上停下来,给他们帮忙推车。我知道,刚到这里来,必须要勤快一点,才能尽快融入队伍和他们打成一片。如果和他们的关系不搞好的话,肯定待不下去的,所以我总是想办法和龚方他们搞好关系。
我们拉煤出去,每个人都带一个水壶,装满开水。路上水喝完后,在萍钢那个地方我们会用水壶买葡萄酒。那种葡萄酒六毛钱一斤,装满水壶是两斤半,一块五毛钱的样子。我很少喝酒,开始时我买一斤,后来我也把水壶装满。晚上吃饭,我自己喝的不多,水壶里的酒基本上给他们五个人喝。
如果下午卸煤时间比较早,我就和龚征跑到石灰窑去查看一下。石灰窑把石灰倒下来,烧过的石灰在晚上会自然慢慢冷却,露在空气外面那些石灰是凉的。装石灰时,前面几车装的石灰是凉的。最后那几车装的石灰,因为是蒙在最里面的,热量还没有全部散掉,石灰还是烫的,看上去还是红的,要等半小时左右。我和龚征提前用铁勾把石灰窑里的石灰勾下来,这样石灰就会摊平,不会蒙在一起,热气都会散出去,过了一个晚上,所有石灰就会很凉。这样第二天装石灰时就不用等。
这件事,龚征很积极的,总想叫几个同伴一起去,提前把第二天要拉的石灰摊凉。他们几个总是不去,我有时感到很累,也不想去。
龚征快五十岁了,大大的四方脸,个子很壮的。他似乎知道我这个年轻人比较淳朴,是可以被说服的,他就开始教育我。基清啊基清,起来起来。你家里负担重,我龚征家里负担也重,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些人都要靠拉车来养活。基清,一起去啊,一车石灰拉去有两块多钱,加上一车煤拉回来,一天就有十块多。现在有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为什么不多赚一点。家里母猪吃黑豆,一百斤黑豆要十三块钱,一百斤大麦要九块钱。现在拉煤,一天的工资就能买一百斤,家里的母猪就有吃了。
他做我的思想工作,还算数字账,对我起了作用。我觉得他这样说很有道理,我到江西来拉煤,也是为了解决家里困难。所以我经常和龚征到石灰窑,提前把石灰勾出来摊凉。
后来我自己带队拉煤,也学习这种讲话方式。正因为龚征有这样的认识,所以这支拉车队伍里,他是不参与赌博的,他不想把血汗钱随便输掉。当然,烟会抽一点,酒会喝一点,都是随多随少,并没有上瘾。
下雨天,没有办法拉煤,大家就不出工了。大家就聊聊天,有时候他们小搞搞。当然,也可能谁生病了,那他也不出工了。有时候天气虽然好,但是煤矿有什么事情,没有出煤,我们也只能不拉车,我们就出去玩一下。
我们会去湘东镇玩,江西萍乡湘东镇和湖南很近的,我们还会坐火车到湖南醴陵,基本上一年两三次。和景德镇差不多,醴陵也做陶瓷,在周边也比较有知名度。做陶瓷的工资比我们拉车的好。
我们到陶瓷厂看看有什么瓷器,我们也买些碗或者茶杯,可能自己用,也可能回家时带回去送给亲戚。
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风景好玩的。陶瓷厂去过了,我们就去冷饮店里,吃冷饮轻松一下。我们六个人,每个人身上带一些零钱。我呢,总想把钱存下来,多寄一点回家,总是想着省点花。即使是在大家兴致很高的时候,我脑子也还是有要省钱的冷静。
我们坐在冷饮店里,六个人每一个人一碗绿豆汤,汤里面放一块棒冰。当时一碗绿豆汤是八分钱,一块棒冰是三分钱左右,有时是五分钱两块,算起来每个人平均一毛一分钱。六个人都请,一次六碗,大概是七毛钱。不用明说,约定俗成一样的,吃冷饮是轮流请客,不可能说你吃了别人的,却不请别人。
因为夏天吃这些东西感觉实在太爽,拿起碗一下子就吃掉了。前面一个人请客过了,后面一个人请客又去付钱买东西,这次可能不是绿豆汤,而是买一碗笮子豆腐,价格差不多,还是放块棒冰。大家边吃边聊,过一会吃完了,又一个人去买。
六个人一轮都请过后,大家离开冷饮店,到外面去转。但是实在没什么好转的,一会儿后走进另外一家冷饮店,又坐下来吃冷饮。
我连忙说,我不想吃我不想吃。
他们都笑起来,说你这个人不是不想吃,就是为了省钱。
我的脸红红的,一下子被戳穿的感觉。我们是拉车干体力活的,冷饮谁不喜欢吃?夏天的冷饮,谁不喜欢吃?都喜欢吃的,我说我不喜欢吃就是为了省钱。再来一轮请客,每人付钱一次,就要七毛钱左右,我感觉那是很多钱,不想花掉。我出来在外面玩不想乱花钱,我又不想在交际上输给他们,只好说不想吃冷饮,只是被他们戳穿了。
拉车很苦的,拉石灰拉煤,从早到晚一路下来,全身都是汗。冬天尤其难受,早上起来就已经很冷了,我们不可能每天换衣服,往往是好几天都穿同一件衣服。那件衣服前一天被汗浸湿过,经过一个晚上干了,但穿在身上还是很凉很冰的,套在身上是很难受的。
不过,那时候真是年轻,二十岁左右,白天很累,晚上一睡觉,第二天又都是力气。
(二)
龚方平时要出去结账、到银行把大家工资汇到家里,经常带我到外面去。我们一般下雨天出去,因为那样的天气不好拉煤,出去不会耽误拉煤赚钱。他带我出去,交代我不要讲话,也不需要给别人递香烟,只需要给他做个伴。应该说这些要求我都做到了。
龚方他们有时要小搞搞要赌点钱,那时不像现在,有电视机、有其他的娱乐方式,那时空下来就没有事情可做,小搞搞一下也是很正常的。我都只是在边上看,从不参与。大概是这一点,让龚方觉得我这个人比较稳重。
慢慢的,龚方越来越觉得我是比较靠得住的,他自己忙起来,或者小搞搞正在兴头上,没有空余时间,算账之类的事情就叫我帮一下。我是读过初中的,他交给我算账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有一次,龚方带我到吴主任家里。吴主任叫吴江(化名),是管理副业的主任。我们拉煤的卡片就是他手上发的。我到他家里,就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讲。
在我看来,吴主任是很有权威的,书记、生产队长、其他窑的工事长都跑到他家里来,有事情都同吴主任商量的,好像他吴主任才是实际的掌权者。有时候吴主任同书记他们吵的很厉害,拍桌子吵的。
很意外的是,有一天,吴主任路上碰到我,把我叫住。吴主任说小王你不要和龚方他们一起,明年你自己叫四五个人过来,一起住他家里。
吴主任第一次跟我讲,我没有答应。后来吴主任又找我好几次,意思还是同一个,住到他家里。
吴主任为什么叫我住到他家里呢?我也认真的考虑这个事情。
我带几个人一起住到他家里,每个人每月交六块钱,作为住宿和烧饭的钱,吴主任可以多一点收入,这是很明显的能看到的收入。
平时拉煤的人也会回报一下房东。拉煤时捡几个大煤块,放在车边上,拉煤经过房东家,用铲子把煤拿下来,放到房东家里去,房东可以烧饭。我们就这样做过。一车一千公斤的煤,少几斤十几斤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有人住,要蒸饭,淘洗时肯定有米流出来。某天谁生病了,饭吃不下,也可能倒掉了。那么困难的年代,饭菜基本上都是吃掉的,剩菜剩饭很少的,但多多少少还是会剩一些。这些都可以喂猪。住的人多,种菜的土肥也会多一些。
吴主任来找我,想把我从龚方这里拉过去,我想他是经过认真观察仔细考虑的。龚方他们之前是五个人,我是第六个,后来加入的,在吴主任看来,我和另外五个人的关系、他们五个人自己内部的关系,是不可等量齐观的。所以,他找的是我,而不是龚方他们五个人中的某个。也可能讲过观察,吴主任觉得我这个人比较可靠,平时不讲话,也不会言语行为出格,住到他家里不会带来什么反作用。
有一次,吴主任给我作了保证:我去招几个人过来,住在他家里,吴主任这边只要还有拉煤的活,肯定让龚方那几个人干,龚方五个人拉煤的卡片保证满足。
吴主任还给我吃了定心丸。如果这里没有煤,吴主任会到其他大队——九州那边、莲花那边的窑厂,把拉煤的活招来,我只要住在他家里,整年有活干。
我答应了。
那时在江西这里拉车的人很多的,不只我们义乌几个人,湖南的、上栗的、丰城的,浙江这边还有绍兴的,加起来大概上百个人。龚方的卡片不会少,这是一个很好的保证,我内心最大的障碍没有了。如果我自己带人出来,能够有活干有钱赚,这是一个很好的出路。而且我也感到,我不能不答应吴主任。
我和吴主任讲的事情,龚方并不知道。吴主任和我都知道,事先去讲,是讲不通的,事先去讲也只会把事情搞砸,还是事后说明比较好。
过年回义乌老家,我开始招人。拉车的活很辛苦,但是只要我去叫人,可以说不管哪个人都会来的。义乌这边根本没有钱赚的,去做工,八毛钱一天,而在江西拉煤的工资非常高。
我叫了姐夫等四个人,加上我自己一共五个人,组成了一支拉煤队伍。过了元宵,我们到江西,住到了吴主任家里。我是1968年农历八月到江西拉车的,1971年农历过年后我和龚方他们分开了。
分开独立后碰到龚方,我同他解释了自己住到吴主任家里这件事,龚方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有话干就可以了。
因为江西这里拉车的人很多,龚方最看重的是要有活干,能够让大家有饭吃。我关心的也是这个问题,之前得到吴主任的保证,我才同意住到吴主任家里。龚方这样说,使我宽心了很多,这使得两支队伍至少在面上还是比较友好的。
当然,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完全没有影响的,虽然碰到了还是会打招呼、会讲话,但是大家相互之间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
我想办法改善一下跟龚方他们的关系,有一次拉煤时,我邀请龚方喝酒,他来了。
龚方还是很大气,说他们五个人一组还好一点,拉上坡时刚好五个人一车,他们无所谓没关系。他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拉车那段时间,我有好几次机会“改行”。
石灰厂的石灰是岩石烧成的,岩石都是从高山悬崖上轰下来的。人爬到悬崖上打一个洞,按上炸药把石头炸下来。石头滚到地上,大小不一,小块的,可以直接拉到石灰厂。有的石头还是很大块,甚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必须在石头上又钻个小洞,放少量炸药,再炸成小块。即使这样,很多石头还是需要人工敲开。把山上石头弄成小块,拿到石灰厂,用煤烧成石灰,这是一个产业链。
炸石头、人工敲石头,这个活是比较危险的,但是工资比拉煤的高。
当时两个敲石头的湖南师傅,也住在吴主任家里的。看到我力气也大、人也可靠,他们和我说了好几次,叫我跟他们去敲石头。
他们说,在陡峭的悬崖上打洞安装炸药,有绳子捆在身上的,不会摔下来。如果确实感到危险,也可以只做安全的事情。石头炸下来后,在下面就有半个月可以敲了。敲石头的技术一开始不会也不要紧,可以慢慢学。敲石头工资高,也不要起早,太阳没有下山就可以收工,这个活比拉车好多了。
我在那里拉车,对敲石头师傅所讲的事情当然是知道的。但是我还是觉得危险,哪怕敲石头比拉车更赚钱,我还是选择不去。
随着运输业的发展,窑厂人力拉煤的活开始变少,这是一个趋势。吴主任比较早的感受到了这点,开始想新办法。吴主任对我很关心,他觉得拉煤太辛苦了,经常想着为我找一个更轻松的能赚钱的活。有一次,吴主任找到我,他叫我不要再拉车了,他让我去叫几个烧窑的师傅过来,搞烧红砖的生意,窑烧出来的砖头他帮我包去卖掉。
为了说服我,吴主任还带我去考察过。我和其他几个商量后,还是不敢去做,吴主任也就此作罢。想起来,那个时候我确实勇气不够,总是从眼前的利益去考虑,拉煤一天有十块钱,觉得工资已经比较高了,还是这样比较稳当。
后来吴主任他又来找我,他要我回义乌老家看看,把红花籽,就是春天洒在田里的草籽运来。江西这边供销社正在收草籽,一斤草籽可以奖励化肥两斤,还有稻谷补贴。吴主任的意思,能搞一百斤过来,就可以几个月都不要拉车了。
吴主任说,稻谷补贴拿来后,只要那个米糠给他喂猪就可以,米、化肥还是给我。
吴主任叫我收购草籽的想法是很好的,我算了一下,一斤草籽奖两斤化肥,一百斤草籽就是两百斤化肥,还有粮食补贴,当然化肥、粮食还是需要自己出点钱的。你有了一斤草籽,你就拥有平价买两斤化肥、买其他粮食的指标,算下来还是赚钱的。
这个事情不要什么本钱,也没有特别大的风险,我觉得可以试试看。几天以后我就坐火车回义乌老家了。
这次回义乌是在农历七月份,草籽没有收到。那时义乌的草籽都是生产队的,农民自己家里没有的,私人几乎一点也没有,而生产队里的草籽必须是撒到田里后有多余的才能卖。
这次“改行”也没有成功。
(三)
一个和我一起拉车的朋友叫傅宏(化名),义乌下傅人,家里很穷的,江西拉车那段时间,他和我形影不离的。傅宏个子比较矮,年纪比我大五六岁,很会喝酒。他爸爸认识我大姐夫,之前托我大姐夫和我讲,可不可以安排他到江西拉车。我看在姐夫面子上答应了。
有一段时间江西这边活不多,义乌老家农忙要抢收抢种,我就回义乌来了。留在江西的傅宏写了一封信过来,告诉我一个信息:义乌童店村的一个朋友来找傅宏玩,听他说,江西上埠镇有一个陶瓷厂,也要拉煤的人。上埠那边路比较平,拉煤省力气一些。但上埠陶瓷厂是国营厂,比较正规,当地交管站对拉煤人员要登记,来拉煤的人员要有县级证明才能够接收,没有证明不接收。傅宏在信中说,义乌这边能不能开出证明来,去试一下。
接到信,我先跑到我们四联大队(老家所在的大队),和大队领导商量,达成共识,算是大队成立一个副业队,大队收取费用,每个人每月交两块钱。我拿了大队证明,又跑到公社。公社的鲍武(化名),义亭镇人,是驻我们村的干部。他经常来我们村,我爸是生产队长,和他比较熟。我和鲍武说了情况,他也给我盖了章,我又准备去县里。
鲍武很细心,他说到县里跑,身上最好有包香烟可以递一下,问我有没有带香烟。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更没有带香烟。鲍武给了我两包烟,一包凤凰一包西湖。那包凤凰烟,我听鲍武这样讲的,这包烟长嘴的,比一般的过滤嘴长,很香的,如果坐在火车的一头,随着风往车厢里面吹,整节车厢都能闻到香味。
县里我不熟,我先去找杨宅二姐夫,二姐夫的哥哥是县里干部。姐夫他哥说要去县交管局盖章,但县交管局却说他们不能在这个证明上盖章。
看到我很沮丧,姐夫他哥说,再想想办法,县交管局不肯盖章,看看义亭交管站的盖章有没有用,义亭交管站那边他是比较熟的。我当时的意思也是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有用没用,义亭那边的章先盖一个再说。姐夫他哥电话打去,我跑到义亭,章就盖来了。
拿到盖章的证明,我回到江西,就去上埠交管站。江西上埠交管站站长,刚退伍的,个子很高,看上去好像很有魄力的一个人。我和他交谈,之前鲍武给我的那包凤凰烟我还带在身上,没有开过,就递给站长了。
交管站长同意了。这样我就可以带一支队伍到上埠镇拉煤。我们原先住在吴主任家里的一批人就从湘东镇移到上埠镇,过几天,义乌这边过来的七八个人也到了上埠镇,一共有十五个人,后来增加到二十七个人。
在义乌老家这边,我的名气是比较大的,我招了很多人,看起来能够开出高工资,四面八方的人都来投奔我。在别人看来,我就是一个大包工头。其实不是,我自己只是一个拉煤的干力气活的人。
拉煤的地方从湘东镇吴主任那里移到上埠镇,我和吴主任告别。吴主任看到我能够多赚一点,他也很高兴。吴主任那里是不愁没人住的,因为住在他那里,就会有吴主任照顾,何况吴主任还把控着分卡的权力。所以我们移走之后,马上就有人住进去。2020年,我和儿子开车去江西,我还特地去找了吴主任儿子,一起回忆往事,都很高兴。
我大姐姐跟我们去上埠镇帮我们烧饭。有一次烧成夹生饭,队伍中来自上金村(我们老家附近的村)的两兄弟,发了大牢骚。我大姐夫、我大姐姐和他们吵起来了。
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的余波并没有平息。过了一段时间,萍乡市交通局来调查了。
我那天还是正常出去拉车,交通局吉普车停在我们住地门口。有吉普车开过来,当地老百姓都站在那里看热闹,好像有重大事件要抓人了。车里下来的人问:王基清是哪个人。
我刚好回来走在吉普车后面,边上的人听到问王基清,就都叫我。我和他们走到住地里面,接受他们的“审问”:我这里有几个人,有没有在花名册之外“招兵买马”,我很认真回答人数,表明我没有“招兵买马”。接下来,他们问我花名册里有没有“地富反右坏”分子。当时,招收“地富反右坏”分子是违规的,而我的队伍里恰好有一个是地主的儿子。
我很惊讶他问这个问题:他怎么会这么清楚?他怎么会知道我的队伍里有“地富反右坏”分子?其实这个所谓的地主儿子是我大姐夫找来的,大姐夫喜欢喝酒,可以说只要有酒喝,不管什么人他都会同意让他进来。当时正好有一个人回去了,就让现在这个地主儿子来替一下。就这样,检查人员钻了这个空子,说我在江西招收“地富反右坏”分子。
还有,他们认为我这里还存在剥削。
我说,剥削是不存在的,可以看花名册,看账目。
他们又追问:为什么有些工资你扣下没有发到工人手上呢?要我把账目说清楚。
我强压心中的怒火,我说:每个人收两块管理费是明确规定的,这是我们义乌这边大队规定的,不是我一个人规定的。每个月,我从他们每个人工资中扣下来两块钱,我都是每月按时寄给义乌老家的四联大队。因为大队成立一个副业组,相当于同意把人派出来,大队要增加收入,肯定要收管理费。这是副业组成立时,大队书记和我约定过的。每人每月两块钱,包括我自己也要交的。我每个月汇款的时候,这笔钱就单独一个表格列出来。这个钱我没有私吞。拉车工人工资要交管费6%,这是江西这边交管站直接扣了,一百块钱工资,交管站要扣6%,拉车工人拿到的是九十四块钱。拉车工人还要交房租,每个人房租费四块钱、烧饭钱两块,这样加起来总共六块。还有我的结账工资,因为二十七个人的工资都由我结账,我要外出,把二十七个人的卡片领出来。晚上,他们拉车工人可以休息了,我还要整理账目。算好账,我还要到交管站结账。政府还规定,拉车工资70%要汇到义乌老家去,30%当作在江西这边的生活费,我还要到银行给大队里、给每个人家里汇钱。领卡、结账、汇钱这些天我肯定就不能出工拉车了,我的误工费、辛苦费肯定要组里的每个人来承担。每个人交两块钱给我做误工补偿费是通行做法,我以前在湘东镇那边拉车也是这样的,其他的拉煤队伍也是这样的。
他们承认我讲的有点道理,但是他们又说我自己不劳动、不拉车,不劳而获,属于剥削。
我说你们不相信可以看我这身打扮,可以翻开账本看,账本上清清楚楚,哪几天我出工了,上个月哪几天我出工了。本子上都有记录,帐都对的起来,横的、竖的总数都对的起来。你们可以看看,我出勤多少,就可以知道我不是碰巧只有今天在拉车的。
检察人员终于相信我了,点点头,对我笑笑。后来他们就回去了,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好像没事一样。
后来我去找那个答应我带队过来的交管站站长,站长对我比以前还客气,站长也说我是很勤劳的、很清白的。来调查的人肯定同站长讲过这件事情了。
谁去告发?谁让我这么难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就是有人想抹黑我,就是有人想找机会从我们这个组里独立出来。
过年后,上金村两兄弟和他们自己村里几个人从我这里独立出去了,两兄弟叫自己妈妈叫来烧饭。
这个结果我是没有想到的,但我也坦然接受,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所以同是四联大队,我手下一队人,上金村两兄弟一队人,两队人在同个地方拉车,只是住的地方不一样而已。季岩石(化名)是上金村人,他和我关系很好的,但是两兄弟不要同村的季岩石。
队伍分裂这个结果,要去找原因的话,首先与我同村的大姐夫有关。很多人都是我姐夫介绍进来的。我呢,因为人长期在江西,很多事情顾不过来,也是把关不严。当然,以我当时的能力水平,带队伍的时候并没有强烈的把关意识。
当时上埠镇这边拉煤的活是有的,只要老老实实的肯出力气,钱还是能够赚到的。
每个月的工资,由我造好账目,到陶瓷厂对账,陶瓷厂核对无误,承认这个数字,同意发放工资。交管站收去6%交管费,工资70%寄回义乌,通过银行寄给义乌四联大队,然后各个工人的家人到大队领取。
当然也不是每天都有拉煤的活,有时候是厂里原因,有时候是天气原因,有时候是工人自己的身体原因,每个工人每个月的工资是不一样的。应该说,我们义乌过去的工人都是比较肯吃苦的。只要有活干,只有天气好,只要身体吃得消,都是出工的。一般来说,70%工资汇到义乌家里,那边一个月能拿到的最少数目是五六十块钱,最好时有一百块钱,平均起来有七八十块钱,这个收入在当时义乌是相当可以的。
在上埠镇陶瓷厂拉煤,天亮就出发,一天一般拉两车煤。这边路比较平,下坡路比较多,比湘东镇那边要轻松一点。
不过,出门在外,管理这支队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空余时间。而空余时间并不少,天气不好了,只能不出工,厂里没有煤了,只能不出工。
那时候空下来最容易做的事情是小搞搞,就是赌博。我是明确禁止赌博的。我如果看到有人在赌博,我是要骂的,甚至让他回义乌去。
前面说的那个地主儿子,他是佛堂沙溪那边人,是我大姐夫叫来的。他要小搞搞,押宝,搞牌九,我刚好看到了,我就毫不客气的骂。他总是说小搞搞没关系的。我很明确,要赌博就回义乌去。
后来,他慢慢摸到我规律了,还是赌博。有时他们自己躲起来赌,有时候他们乘着我出去对账、领工资时偷偷赌。
在上埠镇拉车,一般不开会,如果有运动过来了,或者强调治安,交管站会通知我们组长去开会。我们回来后要传达,借着开会,我也做思想工作。
我经常和他们讲,不要去赌博,不要想不义之财。但是有些人不理解,他们自己的钱为什么要管这么紧?他们自己小搞搞有什么关系?有的人甚至说,身上没有钱,就赌拉车的卡片,谁输的话到时候就把卡扣下来,让我把工钱算到赢的那个人那里。我也很明确,做梦都不要想。
我也和他们讲心里话。要想一想,这么辛辛苦苦赚的钱,赌博输了,不甘心,肯定还想赢回来。如果赢了呢,这个钱这么容易到手,肯定还想赢更多。大家都是自己人,都是亲戚朋友,赌来赌去,赢的都是自己人的辛苦钱。大家出来赚钱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家里至少有四五个人。赚来的钱,家里至少有四五双眼睛在看着,如果这个钱输掉了,家里人怎么过日子?回去过年,家里的爸爸妈妈,要骂的。他们也会骂我这个带队的人,这里赌博都不管,到时候我也没有脸面见大家的爸爸妈妈。
我这样讲了以后,瘾头比较小的都不赌了。
但是也有几个还是不肯改,去洗澡的时候,悄悄和我提要求,甚至还想用利益把我拉下水。
他说他坐庄时我也可以来押宝,站在边上,仔细看他抽烟姿势。他嘴巴抽烟,烟翘到这边,就是老虎;如果烟翘到那边,肯定做青龙;如果烟头朝下,就压到魁星。一句话,就是看烟头朝向的反方向去压,这样人家看不出来。一个晚上只要压几宝,赢个六七十块很轻松的。其中几次呢,小额的时候,特意输点回来,人家更加看不出来。赢的差不多了,就回去睡觉,接下来他们那几个人继续赌。
类似这样暗示的不止一个,至少有三个人和我讲过。如果真的那样去搞的话,我赚钱很轻松的,比拉车好多了。但是我没有同意,这种钱我不要。
我自己文化不高,水平也不是很好,带队不能教给别人高水平的东西。但是有一点我把握住了,不把别人教坏,不允许赌博。即使后来一段时间自己比较困难很不如意,我也没有这样想:要是当时利用赌博这种的方式多赚一点就好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越发觉得自己禁止赌博是对的,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家庭。
工资70%汇回去,工资30%领出来作为在江西的日常开支。平时去银行,一般是我一个人去的,有次下雨,我和季岩石、朱林(化名)三个人一起去。银行工作人员一边聊天一边给我们数钱。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数错了。第一个工作人员数了数,给了第二个工作人员,他又数了数,然后递给我,他们都不知道数错了,多数了五百块钱。
实际上第一个工作人员数的时候我看着的,就知道多了五百块钱。同去的季岩石也看出来了,他拉拉我衣服,用义乌话和我讲,多了五百块钱。
工作人员从窗口把钱递出来,我说钱多给了。工作人员拿回去一数,果然多了五百块。
这几个银行工作人员高兴的不得了,说我这个人这么好的,这次的钱已经分好、汇好了,以后工资分配调整一下,汇到家里的不要70%了,你们自己留在手上的多一点。但是下一次我再去汇钱,他们忘记掉了,还是70%汇到家里、30%留给自己。
银行出来,季岩石在边上抱怨。这个钱他们几个人都数过了,都没有看出来,他们肯定不知道的,这个钱可以拿回去请客喝酒。
确实,当时银行处理汇款不是电脑,里面不一定有监控,我们把数错的五百块钱自己拿下来,他们是追查不到的。但是我不要这个钱。
后来,江西上埠这边更多的用汽车运输,江西当地也成立了副业队,他们组织本地人干活,外地就人力越来越不需要了,我们人力拉煤的活越来越少。在江西拉煤确实很辛苦,加上家庭因素,我决定结束在江西拉煤的生活,回到义乌。1978年农历年底,乘着回家过年,我们就回义乌了。
采访手记:2021年1月,应朋友邀请,为其父亲王基清伯伯做生平口述史,这里选取的是王基清伯伯年轻时在江西拉煤的一段。老人在回忆这段历史时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记忆也比较清晰。我听起来也是很享受,感受到一个人在青年时期的那种朝气。苦难的经历,最终都会汇聚成人生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