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想看见,眼睛想抚摸。
——歌德:《颂歌》
光是上帝的语言。《圣经》里说: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
……
光作用于人的视角,光的存在提供了凝视的可能。
世界上有多少东西被隐藏着呢?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些被隐藏的东西表明它们的后面有一个神奇的空间。但真正产生魅力的却是一种真实的在场。我们的目光就这样被在场的东西所牵引,被虚空的东西所迷惑。凝视天空久了,我们就能看到上帝。人类的目光总特别偏爱被在场所掩盖的东西。但在场的东西又总是阻止我们的目光向本质突进,它阻止我们的目光达于更远的地方。然而物总是经不住凝视的推敲。凝视的目光近乎苛求,而物总是显得力不从心。凝视的欲望于此产生,我们的目光被一种幻想的在场激起了无边的欲望,在可见物所产生的不可见的空间里挣扎,扬起激情,不可遏制。
我们可不可以说,我们被那不可见的东西迷住了而疏忽了眼前的可视世界?凝视竟然就这样陷入了一种哲学的困境?
被迷住,乃是一种心不在焉的极致,是对现存世界的一种奇妙的疏忽。而这种疏忽的根据正在于它忽略的那些实物本身。我们的目光越过一个个可以拥有的美丽的东西——譬如美丽的肉体与线条——成为虚无的俘虏,在迷茫中耗尽自身。当目光走到尽头,凝视开始诞生。
凝视,本是一种定向的视觉。在法语里,是le regard这个词。这个词最初所表示的并不是看的动作而是表示等待、关心、注意、监护、拯救等等。再加上表示重复或反转的前缀re,则表达一种坚持。凝视(regarder)是一种意在重新获得并加以保存的动作……注视的动作永远不可能当场结束,它包含着一种冲动和不断回味的念头,它总是受到一种希望的激励,这种希望总是扩大它的发现或者让注视者重新获得正从它手中溜走的东西,它等待着运动中的形式的静止,朝着休息中的面容的最轻微的颤动冲上去,要求贴近面具后面的面孔,或者试图重新领受深度所具有的令人晕眩的蛊惑,以便重新捕捉水面上光影的变幻。凝视似乎天生就是这种命运。
为了获得更持久的固定,逃离一样东西的表面,凝视一直想变成语言。凝视愿意为此失去直接察觉的能力。但奇怪的是,言语在凝视中常常逃遁。凝视对语言而言,只能采取一种欲舍难弃、欲拒还迎的半推半就的姿态。在这样的过程中,凝视一直想赋予它所观照的物以语言的意义,而语言又一直循着凝视的思维方向寻求一条语言的通道。凝视想变成语言的努力,是为了获得更持久的固定那些意欲逃离它的东西的本领。但这一努力的代价是牺牲凝视的直觉能力。而另一方面,语言又常常想为凝视铺平一种纯粹的的视角以及一种完全忘记语词的直觉可以通过的道路。我一直认为,厨川白村的语言的痛苦大部分是产生于凝视的时刻的。打个比方说,用于凝视的眼睛不只是有手的功能,它不想仅仅只是抓住物,它还想抓住更多。凝视对眼睛提出了更为苛刻的要求,它不只要求眼睛对事物的表象有着纯粹的确认,还要像手抓住物一样抓住物的本质。甚至将所有的对现存世界的疑惑全都解决。凝视想变成语言,想获得那些藏匿在甚至从物身上暂时逃逸的事物的流动性。凝视最大的愿望不是走向事物的形状,而是想走向事物的本质。用汉语的话其实还可以叫做“洞穿”。这是一种急切的愿望。人的每一种感觉都有着这种急切的愿望,但理性是否愿意让位于凝视呢?也就是说,捕捉事物本质这一工作,思维与理性是不是就轻而易举地拱手相让呢?
想一想吧,盲人的夜是一种什么样的夜。那是一种充满了固定的凝视,或者,那是一种充满了向手偏斜的、变为摸索的凝视。当一个盲人深情抚摸的时候,就是他在用他的焦虑的情感凝视的时候。凝视作为一种与看得见的境域之间有着某种意图的联系的活动,在不具有视功能的情况下,可以借用另一种补充的通道,它让凝聚在物上的本质的黑暗的东西从听觉的专注或摸索的手指尖上流过,从而达到安慰凝视者的黑暗内心。在所有的感官中,视觉是以最明显的方式听命于急切性的。凝视,于此就有了建立联系的能力,而非拾取形象的能力。再打一个比方,在表达强烈的欲望时,凝视是多么有效啊。瓦莱里说:“如果凝视能让人受孕的话,那该有多少孩子!如果它能杀人的话,那该有多少死人!街上将满是尸体与孕妇。”瞧,瓦莱里已经看见了这些尸体与这些孕妇。
再回到使凝视成立的光吧。
无论是过量的光还是不足的光,凝视永远不会被光出卖,它永远不会满足。最多有一段和缓与温柔荡漾。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凝视则为欲望找到了一个空间。凝视的深邃恰恰为欲望开拓了深邃的空间。这样想来,我们就会发现,那种充满渴望的凝视是多么地悲哀啊!
凝视往往与爱情发生着关联。因为爱情与悲哀相关联。
最让人怀想的爱情悲剧是俄耳甫斯,这个可怜的诗人与歌手,其妻子欧律迪刻死后,本来还能回到人间,可是爱情的力量使他回顾,于是他的美丽的妻子重又堕入阴间。俄耳甫斯凝视的欲望,使理智顿失,使心灵盲目。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更多,希腊美少年那喀索斯,专注于凝视自己的倒影,耗尽心神而化为水仙;普赛克,与俄耳甫斯犯了同样的错误;俄狄浦斯,则干脆让双目不再具有凝视的功能,刺破双眼……
是啊,这世界,要看的东西是看不完的。凝视让我们的意识在突破我们的身体占据某一地方所形成的局限时,寻求到了一种伟大的出路。但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奢侈。在人的所有的感觉器官中,视觉是最容易犯错误的,它天然地有罪。眼睛的贪欲是诸多罪恶中之最大者。奥古斯丁觉得拒绝看马戏的快乐简直是最大的痛苦,完全可以佐证我的这种观点。
诗是最神圣的东西。因为诗的语言常常试图将可见的表象转换成一种新的本质。诗因为更多的歌唱了夜莺的歌声便显得盲目。所以,当盲人荷马唱起了古老的歌,柏拉图便要将诗人从理想国中驱逐出界。最后,柏拉图说,诗不但让人们一无所见,还扰乱了人们的心智。
诗人是盲目的。但诗人一旦睁开眼睛,便让人与世界、我与他者发生了活的联系。作家们的每一次凝视都会对世界提出疑问。至于画家,他们一方面忠实于所看到的,但又总是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被凝视所动所出卖。于是毕加索透过了物,终于达到了凝视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他将形象从他的眼中赶走,最后只剩下线条与抽象。
这便让我们想到,只有批评的意识才能使作家与画家们保留凝视的权利,体现凝视的可贵,因而也只有这样的意识才能揭开作家们诗人们因凝视而造成的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