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涧望山

外婆家,沿着山间小道往上走,一片青翠的竹林伫立。竹林旁有座屋檐简陋的矮房,门前竹椅板凳,竹子扁担,各种竹制家具应有尽有。

工匠外号竹匠,因为做竹子的手艺高超,早年捞得个不错的名声。

外婆家竹具满目,都是从他那采购的。不仅耐用,而且做工非常细致。儿时,我想要一张竹椅子,外婆便携我同去,找那竹匠订制。那时,我见竹匠,衣衫破旧,补丁片片。竹匠坐在门前编着竹具,见我等来询,热情招待:“嘿,这好久不见,不知道您想要点什么?”

外婆拾起竹匠编好的米斗,喃喃道:“这手艺,真是越来越棒了!杨杨,你说要什么来着?”

外婆唤起了我的小名,我羞涩的挠挠头:“外婆,我想要把竹椅子。”

“好嘞,要多大?”竹匠含笑问道,显得格外近人。

“我能坐就行。”

“好嘞”

只见竹匠挑起了一捆翠绿的竹子,掂量了起来。竹涧能听到小溪的流水声,抬头望山,青绿一片,令人喜上眉梢。

“这竹子,一早扛回来的,颜色松绿,竹味飘逸,做椅子最适合不过了。”听着竹匠的词,我内心盎然一片,连忙点头答应。

砍柴刀,火盆子,磨砂纸。就是如此简单的工具,在竹匠手中造就了云泥之别的工艺品。“咔呲”刀从竹子中央切入,刀与竹子的碰撞声在山间回荡。劈着毛竹,时不时的还哼哼小曲,匠人的心,此时仿佛与云同在。劈好的竹条放在火盆上炙烤,慢慢的将其弯曲。为了不让竹条上留下过多的烧痕,竹匠会反复地拉着竹条来回细烤,若是少有烧黑之处,磨砂纸轻擦细揉,得到他想要的光色为止。拼竹具真是个技术活,大小不一样的竹签需要符合对口,各种竹条子间需要互搭互配。

我好奇的凑了上去,问竹匠:“我可以试试拼竹具吗?”

竹匠一听,乐呵呵笑道:“行是行,你姥姥同意不?”我望着姥姥,她不啃声,只是摇摇头。竹匠看到姥姥,叹了口气:“果然我的手艺不是个活,没人咯!”

晌午,各家炊烟映衬村庄,一动一静,彰显着繁忙。姥姥见制作需待多时,便领着我回家吃午饭。

“外婆,我想学做竹具。”

“不行,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大老粗的活,不适合你。”

“那个竹匠不像是大老粗,挺细的。”

“呵,你要饿死就去做竹匠。”

饿死做竹匠?我那时不懂外婆的话,只是觉得那等手艺挺好,想学习学习。饭后,望着散去的炊烟,听着鸟鸣山涧,世界都安静了许多。忙碌的人们依旧忙碌着,他们还是没有色彩相伴,反观竹匠,却多了几分青翠。

站在竹匠前,顶着他编制拼合,一个椅子的框架做好了。竹匠的衣服渗透着汗水,额头上的汗滴落在竹板上,失去了声响,留下的只有那辛酸的汗渍。抹去汗水,竹匠回到屋中,端起了米粥。我踏门而入,简单的破房,一张床,一个灶台,一个洗脸盆架,两条挂衣服的竹竿,其余都是要贩卖的竹具。竹匠大口地喝着米粥,发出的喝粥声也特别的大。没有任何的菜,只是在粥里加了白糖,这就是他最美味的午餐。

“小朋友,你的椅子今天可做不好,要明天了!”

“没,没事……”

“你明天下午来取,我吃完饭继续帮你做。”

“好,竹阿公,我想学做竹具。”

竹匠听了我的话,端着碗发愣了许久。他起来,倒了一碗水给我。我接过那碗水,望着碗的边缘,有许多磕磕碰碰的缺口,碗的中央也裂开了。我喝着水,似乎尝到了一丝苦味,那苦味就像一串竹签,串起了不为人知的艰苦岁月。竹匠不愿说话了,只是继续端起了那碗米粥,滑动着筷子迅速的吃了起来。眨眼间,他就像吃过饕餮盛宴般知足快乐。我也端着碗,睨着我的椅子,发起了呆。回望碗中那清晰可见的裂痕,也似乎懂了它的故事。

深沉的夜空透露着似有似无的光,像平静的深海不起半点波澜,银白色的月色眷恋星星的陪伴,清冷的没有一丝温存,浮动的风带着月光的忧伤扑进夜空的怀抱,在这寂静中沉沦。我在深夜也没入睡,期待明日的竹椅子,又想象着这一代匠人的峥嵘岁月。夜渐微凉,挑起光亮的星空,也睡梦他乡。万家灯火熄灭,唯独竹涧微光照亮,望着黑漆的山野,竹匠的家显得格外可鉴。

月落日出,东方的天边挂起的朝霞。千丝万缕的阳光洒向山野,穿透的云层变得殷红。鸡鸣唤起了我,穿衣洗漱,随口咬了几下馒头,早餐就此解决。奔向山野,听竹涧溪水环绕村野,真是人生惬意之事。伴随潺潺溪水而下,飘落的竹叶便成了摇摆的小船顺水漂去。抬头一看,竹匠扛着刚砍来的竹子回家。或许每个人拥有千千万万的早晨,可他却是年复一年,日复一年早起摸黑,都干着与竹子不可分离的活。我踏着青石而上,再次来到竹匠家中。

竹匠看到我,便点了点,招呼我:“小伙子挺早,吃过饭了?”

“吃过。阿公也挺早,阿公为什么没有妻子儿女陪着?都是一个人?”

“老伴走的早,所以没孩子。一个人挺好的,只要和竹子打交道就行。”

原来,竹匠早年就没了老伴,孤伶一人。我又好奇的问道:“为什么不再找一个?一个人多孤独!”

竹匠劈着茎杆,笑道:“你没看到我在干嘛吗?怎么还有人愿意嫁给我。”

话音在劈砍生中落幕,又在竹子的劈声中升起,竹匠絮道:“你好好读书,以后这活没人做的。”我用深邃的目光望着他,忽然觉得他与这竹涧融为了一体,也没有继续追问。踩着青石又回到了外婆家中。

傍晚,夕阳映照重峦,霞光倾斜万山。太阳落山,霞光消退在暮色降临竹涧的茫茫中。竹匠将我的竹椅送到外婆家中,而外婆掏出了三十块,付予价钱。拿起做好的椅子,我独有情钟。做工精致,搭接细腻,在我眼里堪称完美。外婆见我对椅子如此的爱不释手,便哼了一句:“喜欢就好,但不要去学做竹具,否则,你和他一个结果。”

外婆那天的话,塞进了我的心房,令我至今无法忘却。我望着那把青绿的竹椅,又抬头看着竹涧,那山,那竹匠的房,仿佛消失不见。谁人知晓那簇青绿,会不会是未来的神色?我摸着那把竹椅,像是摸到了整个竹涧。

2017年,已过数十年,过去的芳华散尽,当年的人更是面目全非。外婆的村庄变化很大,楼层四起,哪怕是抬头,也望不到那山野竹涧。我已经十几年未见竹涧,陆陆续续的数十年间,竹具也淡出了我的视线。就于前年,我摸着儿时走过的,踩着已不熟悉的青石往竹涧走去。白发双鬓,脸上的皱纹像是干枯的树皮,双手瘦得只剩下骨头。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人却不是当年的那个人。竹匠看着我,失去了当年的多言热情。夏日里的阳光,穿透到他的屋中,此刻的他丢弃了中年时的模样。

而曾经少年的我已成人,忘却了诗和远方,心中望着依旧翠绿的竹林,回忆起少年时在竹林追风的自己。竹匠显然忘了我,也忘了他当年心中的渴望,渴望传承,渴望自由,渴望心中那片松绿的竹林。

“买竹具吗?年轻人。”

“有竹杯吗?阿公。”

“有,我现在就给你做。你很面生,谁家的亲戚?”

“啊兰家的外孙。”

竹匠一听,眼眸闪着晶莹的光。转过身,便挑起了竹子。那个身影如此令我怀念,很想说出儿时想学竹具的想法,但最后被我咽了回去。我已经过了追求自己喜爱的年纪,剩下的与时代苟同。我也坚信,竹匠一直在期待一位少年从天上来,并无意的掀翻烛火,点燃他双眸,盛满他的暮色。可,手艺可能就此,心中即便有再多的竹林,那只是一片苍茫的青绿。又是一个等待日落的夜晚,竹匠的身躯似乎承载了无数的夕阳,最终驮起了月亮。

月光下,竹杯光滑顺手,竹味轻盈怡人。

我递过钱,问道:“不知道老人家现在有没有徒弟传承手艺?”

竹匠听了,目光深邃,摇摇头,叹了口气,未说一句话。他回到屋中,掀开那口破旧的锅,盛起了米粥,那是他熟悉的味道。一匙白糖,此时还多了一小碗腌萝卜,津津有味的吃起了晚饭。房间如同当年,简陋不堪。我在竹涧,望山鼎立,往村里看新楼盖过了灯光。家家户户,变了样,唯独此处当年依旧。我缓缓地走回外婆家,外婆家的竹具也换成了崭新的欧式家具。都说人的起点会改变终点,看来外婆也是如此。

用着舒适的欧式椅子,我和外婆坐在屋前纳凉。凝望着那满天大大小小忽明忽灭的繁星,我的心一动,原来是星星点缀了夜空,把它们的光泽洒向大地。不管是有名的星星,还是无名的星星,它们都成了我们瞩目的亮点。外婆闲聊到我的工作,得意的夸赞了我。她扇着蒲扇,喝着清茶,嘴里还时不时的念叨时代的变迁。

“杨杨,你说你空了要不要跟那竹匠学学做竹具的手艺?”外婆盯着我手上的竹杯,笑容满面的问道。

“不了,没那个闲工夫。再说,你不是不愿意我学那手艺吗?”

“哎呀,你又不靠那玩意吃饭,学学就当兴趣嘛!”

“我没那份兴趣了外婆,我只想好好面对当下的生活。”

“真不学?”

“真不学。”

外婆一听,躺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他的手艺要失传咯。只不过也是,这年头谁会买那些单调的家具,太土了!你们年轻人呀,追追新潮就好。”我不言,只是默默的望着星空。有些星星灭了,有些星星亮了,不知这片繁华的星空,数往知来的变化又会有何不同。

转眼2019年9月25日下午四时,我将此刻的时间凝结。外婆告诉我,竹匠走了,带着他的手艺走了。谁也没有想过,常青的竹子,超过了他的命,他最终倒在了那片幽静的竹林里。岁月之中,总有平安与流逝,我们总盼望着美好,却不懂去迎接美好。今夜的明月高挂,像是代表着一夜的春夏秋冬。没有传承,没有未来,没有竹子的常青与高亢。忙中的我,最后抽出时间,带着当年的竹杯来带竹匠的老屋。村里人正在商量如何处理剩下的竹具和破屋……最后选择一处泥坑,将它们烧致阴间与竹匠相伴。

我也默默地扔下了我的那个竹杯子,虽使用的少,但他代表了一代人的情怀手艺。村里的老人家,从家里搬来了从竹匠手中买来的一些竹具一并烧给了逝者。老婆也从老仓库里,搬出了当年的一些竹具,包括我的那把竹椅,也烧给了竹匠。

村民看着燃烧的竹具,浓烟忘却了陈年往事,只记得孤老的竹匠依靠着手艺苟活于世。姥姥也不禁叹道:“竹匠他12岁就随着村里的老工匠学手艺,到了中年,都是靠着我们这些老村民帮忙维持生活。我们买那些竹具一直摆着没用,没想到今天用上了。人老了,果然要看清生活……”

竹具烧制的烟渐渐地弥漫黄昏,山间薄薄的纱烟在竹林中飘舞着,无声无息,像是睡床前的帷幔,让逝去的竹匠进入永久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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