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宋〕黄庭坚
见晚情如旧,交疏分已深。舞时歌处动人心。烟水数年魂梦,无处可追寻。
昨夜灯前见,重题汉上襟。便愁云雨又难寻。晓也星稀,晓也月西沈。晓也雁行低度,不曾寄芳音。
〖注〗始见《山谷词》。六十五字,前片三平韵,后片四平韵。讲究「两仗三枪一破一衬一应」,平仄无中。钦谱、龙谱仅收此一体作为正格。
2.〔明〕陈维崧
架上红鹦鹉,帘边玉辟邪。兜娘懒上卓金车。倭堕一窝浓绿未成鸦。
娆我春吹笛,邀人夜斗茶。而今庭院隔天涯。记得沿街一树粉梨花,记得花阴微露、几扇绿窗纱。
〖注〗上片二十六字下片三十七字,共六十三字,上片较三谷词少二字。三叠也变为二叠。上片三平韵下片四平韵。此体与山谷词相去甚远,没有可比性。
3.〔清〕李叔同
故国鸣鷤鹆,垂杨有暮鸦。江山如画日西斜。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纱。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洛阳儿女学琵琶。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
〖注〗同陈维崧版本。
4.〔清〕吴蔚光
画阁层层上,雕阑曲曲连。也无云片也无烟,只有匣中鸾镜,挂在碧罗天。
香篆心同结,茶膏手自煎。莲花漏紧且无眠。笑说今宵,明月十分圆。笑说今年明月,犹有一回圆。
〖注〗此词六十五字,字数和三谷词同。上片二十八字,三平韵,下片三十七字四平韵。不同处在于三叠还是二叠,但断句已经接近山谷词。
5.〔清〕林则徐
院静风帘卷,篁疏月影捎。闲拈新拍按琼箫。惹得隔墙眠柳,齐袅小蛮腰。
自辟清凉界,斜通宛转桥。家山休怅秣陵遥。翦取吴纨,写取旧烟梢。唤取幽禽入画,对影舞云翘。
〖注〗此词六十五字,字数和三谷词同。上片二十八字,三平韵,下片三十七字四平韵。和吴蔚光词字数同,唯多一叠成三,但三叠第一字作置换变化。
6.〔民国〕秋瑾
带月松常健,临窗卷屡翻。吴钩如雪逼人寒。想见摩挲三五,起舞白云抟。
短袷豪挫地,长歌笑划天。王蕴知己托龙泉。似此襟怀,似此襟怀难。似此高风雅韵,幸有画能传。
〖注〗此词六十五字,字数和三谷词同。上片二十八字三平韵,下片三十七字四平韵,和林则徐词近似,唯三叠处变成反复修辞。这样处理很是新颖奇特,不足之处在于形成律句的三平尾。词律常有三连仄,少有三平尾。
7.〔清〕朱彝尊
豆蔻熏香匼,槟榔润小唇。丫兰斜插晕妆新。输与金钱多少,看取浣花人。
无意曾窥宋,多愁易感甄。画楼蛮蜡射南邻。那不当窗,那不卷帘频,那不收灯时候,月底踏芳尘。
〖注〗朱词平仄近山谷,但仍有些微不同,均合乎律句规矩。至于衬应,上下除了尾句三个字有些呼应,其它各执一词,如此关联不足以谓之“应”也!
8.〔清〕龚自珍
淡淡梅窗月,幽幽楚客襟。隔帘芳信懒追寻。情系水边鸥鹭,拈韵自清吟。
守得三生约,修来万古心。玉怀无意诉灵禽。最是空庭,最是晚云深。最是一天风露,蕉下抚牙琴。
〖注〗龚词已接近山谷词,呼应有了,但未刻意作衬。另平仄也有变化。
9.〔清〕顾太清
久别情尤热,交深语更繁。故人留我饮芳樽。已到鸦栖时候,窗影渐黄昏。
拂面东风冷,漫天春雪翻。醉归不怕闭城门。一路琼瑶,一路没车痕。一路远山近树,妆点玉乾坤。
〖注〗字、韵、对仗同山谷,平仄上遵照律句做了变通。无衬无应。
10.〔清〕赵友兰
不羡南皮会,闲招北渚凉。浅斟荷露过芳塘,擘得新新莲子,戏打睡鸳鸯。
松下安茶鼎,钗头拣茗囊。竹阴深处倚琴床。正好吟诗,正好爇炉香。正好瓶笙写韵,翻谱斗棋枪。
〖注〗无限接近山谷词,对仗三叠破衬应似乎都具备,但“吟爇”不通,故衬句不成立。另平仄有变通。
11.〔清〕宝廷
衰草连荒垒,寒林绕故关。角声呜咽晚风酸。遥见征人无数,曝背古城边。
朔气侵金甲,严霜冷玉鞍。停鞭一望更凄然。几点旌旗,几点夕阳山,几点颓垣断壁。掩映暮云间。
〖注〗多项指标达到,唯忽略“衬句”,另平仄也是灵活变通。其实愚以为这首喝火令写得相当好,用情感沉婉的词牌填边塞风格,巧妙运用两仗的阵式感和三叠的层次感,使词作艺术性陡然提升,若有一股苍凉悲壮感席卷而来。
一些個人看法
通过对一组优秀【喝火令】在格律方面的详细观察比对,发现没有一首是严格遵守山谷词格而作,都做了不同程度的变化。不禁产生几个疑惑:首先,在优秀词人灿如繁星的两宋,为何没有人再填此体?其次,可能是因为到了清代《钦定词谱》的收录,所以填喝火令的多为清代文人,那么,为何都不按标准的词谱去填呢?难道真给喝火令的写作要求给难住了,所以才寻求变通?又或者是如我现在所诟病的,作为词格若做过多硬性要求,就是号召大家比试技巧,炫技成分多于诗情本身,从而流于如顶针、轱辘、回文、技巧联等益智游戏性质。
诚然,文学作品需要艺术性和思想性的完美统一,两者缺一不可。艺术性的构成,需要不同的修辞手法和适量的文字技巧,但值得注意的是,过度的使用机关和华丽的词藻都属末技。文学艺术不是技术工程不是精密计算,她是有血有肉的活物,是沟通写读双方共鸣的生命载体。
东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就是西方是逻辑条理的,东方是感悟朦胧的。西方的思维优势在于条分缕析,直追内心的种种思绪及根源,无论是人文艺术还是自然科学都呈现这样的特点。西方似乎想把人类自己所面临的全盘弄得透彻。东方显然并不是十分在意客观具体而去细微的观察与体会,却愿意花更多的精力把握人与人之间、人与天地之间的种种关系与进退,崇尚“天人合一”的玄妙。所以东方的东西讲究意蕴,讲究言外之意,显得含蓄而典雅。而这种近似“道”学的思维恰恰追求精神上的自由,拒绝“过度”的规则约束。
在大量的诗词作品中,往往浅显的文字也能表现出丰富的内涵和意蕴,就是因为她承载并传递了艺术中能够共同认知的美学信息。再者,华美的文字不一定深邃,奇特的修辞不一定隽永。大道从简,倒不是说浅显的一定都好,能把简单的文字组合成美篇佳句才能算是好功夫。在组合句子和章法上,布局谋篇、锤炼推敲是必然,但尽量避免条理化精准化机械化。
归根结底,格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在有限范围内能灵活运用而不落窠臼则大巧。不主张直白如水、浮滑如油无视格律,也不推崇故作高深抬高门槛。不偏不倚,谨行中正之道;包罗万有,求正容变,方得大成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