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缩在网吧打游戏，突然听到身边有很大的响动。我侧头看过去，网吧里的灯光太暗，但我依旧辨认出来，他是我们学校的天才少年。

　　他叫佐谦，在开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准备了一篇臭长的演讲稿，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在他人都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溜出了礼堂。

　　那天的礼堂灯光很暗，坐满了大一的新生。那天他穿着白衬衣，带着金色框架的眼镜。

　　这样的演讲是在浪费我的记忆。

　　我不喜欢浪费我的记忆，不想在今后的人生中总是回忆起没有笑点，没有槽点，不会让我感到丝毫情绪波动的事情。尽管他长得不错，声音低沉，学习成绩很好。

　　他只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发呆。我瞥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我。

　　他的神色平静，双目无神，我猛地缩在了椅子里，慢慢扶着椅子的把手站起来，跑出了网吧。

　　我失眠了。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把他那时的脸上细微的表情带给我的恐惧感都冲淡了。

　　但是我在接下来的很久，总会偶尔想起这件事。

　　从小到大，旁人总会向我妈妈夸我聪明。我总是被大人们问，我在什么时候见到过他们，在什么时候上了学，教我的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前几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我总是乖乖地回答他们，但我未必见得多喜欢他们夸我的语言。

　　有个小男孩总是对我出言不逊，我在班主任面前把他朝我说的所有话，说话时候的环境，他所穿的衣服，都如实相告。

　　他指着我哭了，跑出办公室之前，朝我大吼，周梓萧你是个怪物！

　　后来我总是喜欢问我的小伙伴们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他们后来再也不愿意和我说话。

　　再后来我会问别人几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情，他们都说我很烦。

　　那个时候我才突然知道，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清晰的记得自己每天吃的饭，每天见的人，每天所发生的一切令人愉快的或者悲伤的又或痛苦的事情。

　　上了高中，我知道了一个名词。

　　超忆症。

　　我的文科成绩每次总夺头筹，但是我的理科成绩烂得一塌糊涂。

　　在分文理的时候，我背着妈妈改填了理科，这件事被学校知道了之后，联合我的妈妈对我好一番说教。

　　我屈服与他们的教诲。

　　但是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我想做理科不好的学生，我想做缩在教室角落的学生，我想做被老师点名批评的学生，为什么他们总要和我作对？

　　我没有选择考入一个不好的大学，而是选择考入北大。在那儿，在一群学习能力超强的人中，我可能不算是一个异类吧？

　　尽管这样，每夜我总要花很长时间入睡。

　　我第二次见他，是在一堂数学公开课上。我喜欢听所有理科的公开课，但是那堂公开课，依旧让我很为惊讶。

　　可惜的是，这件事并不能让我印象深刻。因为我的记忆没有主次，只是机械地记住，回放。

　　他花了一分钟的时间解出了IMC新公布的题目，在下课后，导师走出教室，他也转身准备走的时候，突然从台下跑上去一个男生在他的手臂上用弹簧刀划开了很深地一道血口。

　　台下一片轰动，他却一脸茫然地看了看他身后的男生。

　　“佐谦，你个怪胎！凭什么黎晨那么喜欢一个怪胎呢？你们大家都听说过失痛症和人格解体吗？没听过也没关系，自己可以去百度一下。你以为你装作一个正常人，就可以瞒天过海了吗？黎晨不过是喜欢你伪装出来的模样罢了，乘早离他远一点！”

　　黎晨？

　　学校是传过一段时间他们的绯闻。

　　我顺手把高数教材扔到了那个男生的身上，出了教室。

　　晚上的时候，他在我们第一次遇到的网吧门口蹲点到了我，我看着他蹲在门口的模样，有些无奈。

　　“今天……谢谢你。”

　　“你数学这么好，为什么要来北大？”

　　他眼神有些飘忽，显然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先回宿舍了。”

　　他突然拉住了我的袖子，对我说：“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我想学文史类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我总是记不住。但是学校逼我退学，我退学了就没有奖学金拿，没有文凭我也找不到什么工作，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不允许我干体力活，家里什么也帮不了我。我只好和他们摊牌，参加了一次全国竞赛……”

　　“别说了。”

　　他突然愣住，松开了我的袖子。

　　“所以那日在网吧……你是……”

　　“我有轻微的人格解体……我可能是……”

　　我拉着他找到了学校一栋废楼的天台，翻出我小时候获过的无数奖项，高考成绩还有大学时每一次的成绩单给他看。

　　“你知道超忆症吗？”

　　他摇头。

　　“超忆症属于无选择记忆的分支，临床表现为大脑拥有自动记忆系统。

　　有超忆症的人没有遗忘的能力，能把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能具体到任何一个细节。

　　实验总结出超忆症的两条基本病征：第一，患者通常会非正常花大量时间回忆自己的经历；第二，患者通常会有从个人经历中摘取超大容量细节的能力。”

　　我顿了顿：“我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曾经选择学习理科，但是我妈妈说，我不体谅她，还说我是个脾气古怪的孩子。她只是把我当做她炫耀的资本罢了。”

　　“我大多数时候都选择避免制造很多特别的记忆，所以大多数时候都选择看书，睡觉，打游戏，或者学习理科的东西。我晚上总要很久才回入眠，因为我的大脑一刻不停地在运动，迫使我回忆以前的每一天。我从未有过梦境，睡着之后总是接着回忆过往的事情，等我醒了之后，我会记得昨晚大脑帮我回忆了什么。我甚至记得每一次我想让自己想出的东西是什么，这样的事情都会成为我的记忆。”

　　“我从不参加聚会，不逛街，不看网络上的东西，不看电视剧，不看电影，不主动找别人聊天……这样的我虽然被认作孤僻的人，但好歹是个正常人。”

　　他有些恍惚，一句话也不说。我看他的时候，他的双手绞在一起，有些微微颤抖。

　　我摇了摇他，他很久很久才回过神来。他擦了擦汗，朝我道歉。

　　“我都听到了，你不必再复述一遍了。”

　　我点了点头。

　　“我不光有失痛症和人格解体，我还患有学者综合症……我也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所以装作自己是个正常人，却还是被一场无中生有的绯闻搅乱了我的生活。”

　　我点了点头，转身下了天台。

　　我没有看到他何时下了那个天台。只是我的记忆里从此有了他，有了他所说的那些话，还有我那时的惺惺相惜之感。

　　我在回忆我三岁的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十几年前的事情就发生在昨天，丝毫没有陌生之感。

　　我在回忆我十六岁的事情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少女。

　　我在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时候，觉得他和我一样，总是做天上的焰火，却和焰火不一样，想要归于黑暗总是那么遥远，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