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要从母亲的叙述开始说起。
母亲名叫梅秀,民国三年人,娘家在西洞庭。民国十九年(1930年),母亲十六岁,嫁到马嶺碈连八墇堤院内一户姓曾的人家,与曾家的小儿子曾文成结婚,那一年,曾文成十九岁。曾文成有一个父亲和一个长兄,由于长兄婚后与其父已经分家,所以母亲嫁过去后,夫妻二人与曾父一起生活。
母亲刚嫁过去没多久,民国二十年六月、七月,江淮流域发生了三次降雨,洪涝灾害波及16省659县,江河堤岸普遍溃缺。受灾最严重的湘、鄂、赣、苏、皖5省的长江沿岸城市尽遭水淹。广大农村,乞丐四奔,饿殍载道,遭受到了空前的劫难,老一辈人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仍然余悸在心。曾家所在的马嶺碈也是重灾区,外河洪水陡涨,在古历六月十五连八墇溃堤,转眼间,连八墇变成了一片汪洋。曾家三口就在大堤坝顶上搭建了一个临时的茅草棚子住了下来。
母亲说:“ 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临时茅草棚里没有吃的,于是他父子商量着去临沅县山区帮人家割稻谷来谋生路。八月初,父子俩便动身前往临沅,由于我那时已有八九个月身孕,不能跟他们同去。他们临行前留下了一斗米,并交代过几天卖工后就送米回来。哪知他俩一去就音信杳无。直到古历九月你降生,此时早就没有粮食吃了。你就降生在马嶺碈断堤之上,你就降生在那个灾难的时代。”
“ 多亏了你外公外婆,每天划着小船来给我们娘俩送饭。你外公家也是同样受灾,你舅舅那时十三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很能吃,再加上我们母子两个累赘,给你外公外婆的生活带来了沉重的负担。由于住在洞庭湖旁边,你外公外婆便去捕鱼来谋生计。他们白天用丝网捕鱼,晚上放卡子(一种自制的捕鱼工具,用竹枝削尖后弯成弓状来卡住鱼嘴),没日没夜的捕鱼。有时候捕得多,就挑到市集或者城里去卖鱼买米;没米的时候我们就煮剩下的鱼吃以充饥。这样我们一直熬过了三十天,直到你满月的时候,我用旧衣服缝制成布兜将你绑在胸前,朝着临沅方向,漫无目的的沿门乞讨,一边讨米一边打听你父亲和你祖父的下落。正值数九寒天,风霜雨雪,饥不得餐,渴不得饮,尤其难熬的是晚上没有地方投宿——因为带着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别人不知道是否满月,按照当地的风俗月婆子不能进别人家的门,月婆子进别人家的门后这家人会遭遇祸事。我只能够找那些住在破茅屋的穷人家,给老婆婆说好话,看能不能让我们在他们的猪圈里住一晚。最困难的是你的屎尿布,经常会弄脏,时常要更换,洗了之后又不得干。我只得一边乞讨一边将湿布贴在自己的肚皮上,用身体的温度将尿布慢慢蒸干。”
老人哽咽着嗓子说,母亲每次向我说起这些事情,她都会泣不成声。
我抬头看老人,老人早已泪流满面。良久,老人才开始继续讲述。
母亲不知道是怎么熬过这个度日如年的冷酷寒冬的。第二年的春天和夏天,母亲背着我,日复一日乞讨,一边乞讨一边沿路打听曾家父子的消息,可是在临沅县四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两个人就渺小得跟蚂蚁一样,人找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谈何容易。大半年过去了,父子二人依旧是杳无音信,而我在母亲的怀里喝着母亲匮乏的奶水,一天天长大。
1932年秋天,在临沅县西北部的一个小村庄,母亲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母亲听人说,有从西洞庭下湖过来的父子两人经常在这一带乞讨,老的父亲约莫五十多岁,年轻的儿子二十多岁,现在住在村里香炉岗山上的破庙中。母亲听到消息后就急匆匆地向庙里赶去。母亲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爬上了香炉岗,看到了那座破庙,庙是一个瓦房,庙里供奉着佛神,没有人看管,一副破败的景象。庙门口有一个戏台,戏台就是用砖柱支撑起的楼板,下面一层四面没有围墙,只有几根砖柱立着,戏台下面地下铺着薄薄的稻草作为床铺,边上用石头架着简陋的炉锅。这样子的戏台只能挡雨不能遮风——母亲就是在这戏台脚下寻到了曾家父子二人。这只能挡雨不能遮风的戏台就是曾家父子二人的安身之所。看起来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
母亲喊,爹。
老人回头,看到了怀里抱着孩子的母亲,没有惊讶,甚至都没有一句寒暄。老人有点生气的说:你们找过来做什么?我们这里又没有多余的饭吃。
这么长时间寻找家人,受过这么长时间的苦难,好不容易找到家人后第一句话居然如此让人心寒。母亲回想起这一年受过的委屈,眼睛里面的眼泪像镪水一样刺激得眼珠火辣辣的疼。
母亲哽咽着说,爹,家里啥都没有了,我要是不来找你们,还能怎么办?
老人叹着气摇了摇头,点燃了他的大烟,默许让母亲留在庙里。曾文成回来后,看到了妻儿,也未有表露出欣喜的模样。一年的分离,早已让他们形同陌生人一般。
第二天,曾文成将老人留在庙里歇息,带上母亲和我,挑上一担破箩筐就开始上路行乞了,箩筐一头装着一床破棉絮,一头装着不到一岁的我。晚上我们回到庙里,将白天讨来的剩饭菜送给老人吃。
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几个月。
(未完待续,明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