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六个端午。没有一次全家一起。没关系。
端午是要登山的吧。西山,南山,北山,凤凰山,我都爬过了。我等待着黑夜。
我喜欢,城市里稀疏的星星,更喜欢,乡村里漫天的星星。我喜欢,谁都看不到我的感觉,喜欢把房门锁上假装睡着了做自己的事。
可是天总要亮的吧。这时候我就羡慕起函。想起我与她在乡村里的日子。很短,只有五个月。可是我总忘不了那些日子。学着骑自行车时,一次次摔得血粘在裤子上,手蹭破了皮,脚也崴了。我只是为了,能自己骑自行车,去我想去的地方,只是为了,别的小孩骑自行车去玩的时候,不要因为还要载一个累赘的我,而把我丢下。
大夏天,函家没有空调,我们拿着被子来院子里睡,但是又被许多蚊子咬。函一家谈笑时,我忽然看见很远的天边划过一个亮眼的,带着黄色绿色紫色的东西,我立马跟他们说,流星!他们随着我的目光看去,然而流星它已经飞走了,他们都笑笑说哪有啊!可是我分明看到了。没关系,我向来不在意别人是否相信的。我许了愿,此刻早就忘了,但隐约记得是不很好的愿。那颗流星带来了很多故事的吧!它从这个地球飞过,路过了多少个人的心愿呢?它又听到了几个人们形形色色美好的心愿呢?它自己也藏了一个愿望的吧。
我与函,趁她爸妈不在家,偷偷炸土豆来吃。我们切成片,丢到油里炸。我才发现我什么都不会。她教我切片,告诉我油冒烟了就算熟了……她老成地操作着厨房里的那些工具,虽然她还比我小一岁。没炸好的土豆片真好吃。我与以前在所谓的城里吃过的肯德基,麦当劳里的薯条作起对比——还是自己做的好吃。
我与函,每天跑到别的孩子家玩,她们会跳皮筋,踢毽子,但我什么都不会。即使看着,我也是很开心的。我仍记得,尤家里的五颗大树,密密地遮住了他家的院子,树上绑了吊床,我一坐上去就舍不得下来。函笑着说,姐,你真没出息。但她也许不知道,她的远方表姐所住的地方,要跑到很远的山上去,才能绑个吊床来玩,那个地方,家里可种不了高高的树,来遮住火辣的太阳。只有会发出声音来骚扰人的空调,冒出阵阵冷气。但空调不能绑吊床。
我们在一所学校上学。每天一大早,函妈妈骑着电动三轮车,送我们去别的村里的学校。我们的早餐没有牛奶没有面包,只有馒头杂菜。我每天早上,在小小的电动车上,看着旁边的麦子长高,从绿的变成黄的。长高后,它们跟着风舞蹈。函见得多了,但我却从没看到过呢。我才知道,我每天吃的主食是这样长出来的,它们没到我碗里时,也是会跳舞的。
学校很简陋。六个年级的学生,只有五个老师,每个年级两个班。我在这里上六年级。我们班只有二三十个人。我们没有美术课,没有音乐课,更没有电脑课,只有语数英,还有体育课。数学老师同时给我们上英语课。我听着她不标准的英语发音。她所教的,都是我在一二年级就学过的。英语考试,我总是十几分钟就做出一份满分的卷子。可是我喜欢这里的学校,这里的老师,知道每个学生的喜好,家庭状况,与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和老师同村的人,还会去老师家里吃饭,半路上自行车坏了,老师会把自己的给学生,让他快点回家别让家里人担心,然后自己在路边修着自行车。我以前的老师,可不会修自行车呢。她们自然也不会邀请我去她们家里吃饭,不会问我家里的麦长得如何,不会带我去附近的山坡玩,不会告诉我学校附近以前有条很清很清的小河……
我与函同床。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她跟我说着,她喜欢上了某个男生,那个男生却不跟她一个班。她偶尔在早晨去学校的路上去学校时遇到他,是多么开心。她总在午休时间偷偷看他坐在学校里的杨树下,折叶子,吹口哨,与其他人打闹。她真想过去装作不小心地,踢他一下,或者,把水洒在他的衣服上,这样那个男生就会跟她说句话了。我说然后呢?她说,然后也许就能跟电视里的一样,她跟她的话就说不完了。我只是笑。她还跟我说着,妈妈总跟她说我的学习如何好,在城里也都是名列前茅,还会玩很多电脑游戏,叫她问问我有什么秘籍。可她并没有问我,只是告诉我她妈妈的话。她根本不在意成绩吧,所以我有没有什么秘籍,她才不会在意呢。她没有等我回答,接着讲她的故事……回想那时,我是自私的。我不肯讲我的事,我的心绪,从大到小都讲一遍。我只愿意听函讲她的小秘密,而把我的心,完全地藏在深处,谁都不给看。
妈妈来接我。我当时是很开心的。但,倘若换成现在的我,我是打死也不会离开的。
我在省里最好的高中里,每天上课,写作业,周测,月考,为成绩提心吊胆,纠结着人际关系。姥姥和函家视频聊天时,聊到我,函妈妈于是对函说,你看看人家,多厉害!函不屑地撇撇嘴。可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羡慕着函。羡慕她每天与爸妈在一起,羡慕她可以天天去朋友家里玩,羡慕她可以有偶尔进城时的欢喜,羡慕她家门外有一大片麦田,羡慕她不必听着各种噪音,羡慕她可以坐着三轮车听风沐阳……
已经没有机会再回去。可我总是妄想着,那样的日子能够重来一遍。
端午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