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辰
我对死亡的最初记忆来自黑棺材、白孝布、阴雨绵绵和震天的哭声,死亡带来的悲痛欲绝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恐惧。后来,我了解到,只有极少数人通过对生活的不断省视和对生命的不断探索,才能实现对死亡从容以待的态度,比如庄子、晏子、文天祥、谭嗣同……大多数人对死亡还是和我一样,有种天然的畏惧——死亡意味着面目狰狞的索命鬼、腥雾弥漫的幽冥河、愁肠寸断的奈河桥、烈焰熊熊的地狱火、阴森可怖的阎罗殿……
死亡,从不喧哗,它伴随着我们的诞生,如影随形。我们看不清死亡的真相,或许它是一副嘴脸、一段时间、某个事件?但每个人都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和生存纠结在一起时,死亡更像是个目光阴鸷的哑巴,阴森迫人,无所不在,随时随地,忙碌不休地将每一个生存的间隙织缀起来,结补成网,一步步把我们拉拽向沉默,黑暗,阴郁,恐惧,哀嚎。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自己的死亡网,死亡这个沉默的黑衣人,隐匿在生命的角落监视着人的所有举动,任何一次微小的差错都有可能被它当作诚挚的邀约。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充满了被捕捉的凶险,拼命而谨慎地生存就是在与死亡对抗,在大网的猎捕中险中求生,直到再也动弹不了的一天,被一网舀住,带离现有的生活,归向某个未知的神秘处所。
生命如谜,我们无端端地被抛入这个世界,在成熟中走向衰亡与死灭……放弃自己意味着撇开过去的生活,把它从自己的灵魂里根除,死亡硬生生地让我们与现世剥离,另一个去向又前景不明,一想到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到恐惧和哀伤。
我们通常看到:出生和死亡对峙在生命的两端,生是开始,死即结束。生死之间形成生命的容量以及生存的长度,从生到死,注定成为一场誓不两立的拉锯战,其间,人的意志占据了主导地位。最开始是无意识地生存,凭着本能竭力而生。后来,知道了死亡是一个人一切意识的结束,便不遗余力地向死而生。
古人把死人叫做“归人”,那么活着的人就是“行人”了。死亡是每个活着的“行者”的最终归属,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地与死亡作殊死斗争,以期最迟限度地拥有自己的归属,这一点,恐怕是人们最不喜欢的一则进项了。
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惧怕死亡,对死亡的恐惧就像某种密码被写进了我们的遗传基因,以至代代相传。
地狱的油锅,煎熬的鬼魂,凡此阴间种种,早已在人们的心头种下了恐怖的种子。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因何推广?一个不懂畏惧的人是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他的,一群对死亡一无所知的民众当然也不可能听从生之规则的摆布。文化、教化,都是对人自然本性的改造,改造的原则当然是利于统治阶层的稳固与发展。只有足够强大自信的统治者才能造就一个开明多智的民族。
不舍,留恋,这是每个即将死去的人在生命的尽头弥留挣扎时留给人的深刻印象,于是人们据此得出了死亡是一条可怕的单程道,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不能回头。活着的人因而衍生出无数关于死亡让人害怕的遐想。
因为惧怕死亡,所有的人都极其认真地活着,却漫无目的地死去。我们过于看重开端,集体有意识地忽视着末端。这种虎头蛇尾的做法恐怕只会让我们在死亡来临时更加慌乱。生死相依,休戚与共,死亡是生命中一件永恒存在的事情,无法回避。所幸,死亡不是单独存在的,它必得有所依附,才能出现,比如——生。所以,不畏生方能不惧死。
一个人对死亡的了解决定了他对死亡的态度,将自己从对死亡的畏惧中解放出来,以一种冷静的目光去审视死亡。我们能看到从生到死,却看不到从死到生。或许死就是生的反面,是另一重生命的起点。
生,常常以绚丽邪魅的面貌示人,因了这种迷惑误导,我们纵情恣意,将自己完全地典当给了生而忽略了漂浮在空中目不可见的死的存在,一旦死亡降临时,生命便像幸福的玫瑰,瞬间凋萎。
死亡可以让人看清自己最本真的需求,大多临近死亡的人不是对死亡的渴望,而是对生存的渴求,这时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内心真实的表露——也许是未竟的事业,也许是未成的恋情,也许是片刻的苟活。
没有一个人能看到自己的死亡,我们看到的都是别人的死亡;死亡以千奇百怪的状态示人,所有人都能真真切切地通过别人的死亡感知到它的存在。想想,此间的感受确实难以言说。死亡真是居心叵测的阴谋家不怀好意地上演的一出荒诞剧,也许,死亡通过它的独特方式向我们寓意了什么,我们却无从得知。
思索是人的自觉,是人之为人的重要特征,思索让生命充实让人获得尊严。有人说死亡是一场隐居,是为了仔细思考生命这个深奥问题,因为在喧闹的生中无法解释,只好在看尽了人世变化后,将自己彻底与世界隔绝起来,慢慢思考。
死和生一样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属于同一主体——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死法,他们的爱与恨的交织,痛与快的纠缠既让自己体验了不同的生命历程,也因此孕育了各自的死亡方式。死亡于君子而言是一场漫漫人生辛劳后惬意的休息,于小人而言则是一切名利的销毁与埋葬。
人生是一条飘移的河流,即便你知道它最终的归属,但你仍憧憬它的流向,这让人期待同时因为无法预知充满了神秘的恐惧。
关于如何生的建议,我们听了太多,但如何死,却永远不会有人现身说法。没有证据表明死亡是可怕的或可赞美的,我们没有理由恐惧或向往死亡,一切随便。
对死亡,你愿意害怕或者勇敢都是你私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