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子娘,赶紧来接你小子,记住骑上两头马!”
红子娘正坐在烧火板凳上,侧着身子往灶火里添柴。火星在麦秸秆上噼里啪啦的发出响声,火焰直往锅底蹭,热气沿着锅盖缝袅袅挤出,顺着墙壁蔓延到屋顶,再飘散到各个角落。
听到那声音的前一刻,红子娘还坐在烧火凳上做饭,可瞬间功夫,困意便袭上脑门,双眼下垂,神智模糊,体力再不能支,迷糊中红子娘爬上炕头,一盏茶的时间就沉沉睡去,朦胧中听见了方才那段话。
1.
距离父母居住的村落30公里处,是县城所在地,也是红子娘居住的地方。那时的县城虽在行政上被划分为县城,实际上还是一个小城镇的模样。
镇里的人口齿不清,“二”和“按”分不清楚,把“二”都念作“按”,问一个人今年几岁了,他不会说二十,说我今年按十了。
红子娘记得很清晰,那天是九二年的清明节,清明时节雨纷纷,伴着蒙蒙细雨,红子娘上完坟,一进门,从破窑里搂了一把麦秸,进屋就开始张罗起饭来。
半人高的水缸立在里屋门口,舀两瓢水,进锅,盖上锅盖,锅底塞一把柴禾,火柴一点,红红的火焰便顺着烟囱来的过堂风,呼呼燃烧起来。
红子娘本就有些疲累,这一阵困意猛地袭来,上下眼皮禁不住直往一块儿闭合。困意百般袭人,抵挡不住,便顺势堵住灶口,上炕一躺,三五分钟便沉睡了过去。
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一个七旬老人,拄着拐杖,踱着坚实的步子,从堂屋噔噔走了进来,约略看见老人戴着瓜皮小帽,穿深灰色长袍,外套一件暗红色坎肩。
“红子娘,你赶紧来接你小子,记着骑上两头马!”红子娘听得清晰,想再仔细瞧一下来人,可话音刚落,老人嗖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等她醒来时,婆婆正坐在原先她坐过的板凳上给灶里添柴。她还记着刚才梦中的叮嘱。
“娘,刚才有人和我说话了?”
“没有!”
“那刚谁和我说话来?”
“没人和你说话,就咱俩,哪还有别人?”
刚才明明看见有人进来。红子娘疑惑不已。回头看看儿子,横躺在炕上,仍旧一动不动,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个礼拜。
2.
红子是红子娘生的第一个儿子。那年恰好十五岁,尽管平时调皮捣蛋,机灵古怪些,却也不曾做过什么出格之事,此刻的他正软绵绵地躺在炕上,原因不明,探探鼻息很是匀称,就是长睡不醒,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前几天,红子娘拉着驴车,带着儿子,跑遍了市里的各大医院,找遍了名医专家,可大夫们也不明就里,束手无策。
红子娘成天介抹眼泪,眼睛肿成牙床的颜色,她每天都给儿子擦几回身体,新买的毛巾,几天间就被擦得脱了毛。
婆婆更是三嘘两叹,好不容易盼着生下一个带把儿的孙子,天天像宝贝一样捧着,生怕出些许意外。经此惊吓,每天吃喝不下,眼窝明显塌陷了下去,两鬓的白发也增加了不少。
今天在睡梦中听见这一番莫名的话,红子娘仔细掂量一番,决定去小镇的风水先生家,探探运气。
3.
先生家和红子家仅隔着两条街,因为看得准,名声远扬,近至三里五村,远到京城富贵,很多人都前来寻他看病。有人甚至专门花重金请先生到外地看风水,看完了再原封送回来。北京,上海,天津,先生几乎走遍了各大省市。
最近几年,先生的名声更是远播,以至于看病的人太多,接待不过来,先生便想了个法子,模仿县城信用社挂号排队的方法,也设置了号牌。
前来看病的信客必须起大早来领号排队,没有号不能看病。有的人怕排不上号,提前托村里人叫号。
先生的院子地处地势低洼之处,一进院门,能看见坐北朝南四间窑洞。自门口到窗户底,一畦畦的绿色蔬菜,长势喜人,辣椒,黄瓜,西红柿,种类很多。
窗户下一头壮硕的黑毛驴,低头只顾吃自己的草料,对来往的信客,不理也不睬。
一进堂屋,墙角立着两个一人多高的长柜,信客们送的烟酒都溢了出来,柜门只关上一半。
那天中午,红子娘着急忙慌赶了过来,刚进院门,先生就清楚了来意,隔着玻璃冲红子娘喊:“别进来了,你的事简单,准备几个金元宝,叠个纸马,点了就行!”
“我得进去跟你好好叨嗑叨嗑!”红子娘边喊边急着步子往里走。
“进不进来都是这回子事!”先生喊。红子娘不放心,仍旧进了屋。
五六天前,几个孩子去几里外的一个墓洞玩,玩了一下午,正该回家了,红子却突然尥在地上,不省人事,其他孩子左喊右喊就是不动,孩子们以为死了人,一哄而散,只有一个胆子大的男孩子清醒,赶紧跑回来告诉了红子娘。
那天红子娘正坐在门槛上,拿着菜刀削山药皮。一盆山药,浸在水里,盆里的水浑浊不清。听见这话忙不迭丢下手里的活,拾起腿就跑。
跑到半路,一寻思,这么远的路,咋往回扛?掉头又奔回院子,套了驴车,赶往墓洞。
红子娘心里着急,嘴里“驾驾驾”地吆喝着,不顾有人没人,直往前冲。行人看见这阵势,早就远远躲开。
快到墓洞时,大老远就看见儿子斜躺在洞口,眼睛紧闭,嘴唇发紧,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上下衣服都裹挟了一层厚厚的土气。
红子娘只感觉心惊肉跳,天旋地转,颤抖着身体,一边哭,一边抱起儿子,强压住伤心,用手探了探鼻息,竟然还在呼吸,心里这才放下了些,可仍然是怎么喊也没动静,存着疑惑,糊里糊涂将儿子拉回了家。
先生说红子踩翻了人家的供桌,所以被关了起来,只需要准备几张黄纸,叠几个金元宝,一个纸马,晚上十点以后找个僻静的地方烧了就没事了。
红子娘将信将疑地出了门,没有其他法子可想,也只能听从安排,从先生家出来,直接拐往冥币店,买了黄纸,冥币,香烛之类的物品,回去开始张罗。
加上红子奶奶和红子爹,三个人你拆我剪,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叠出来四折纸马,几十个金元宝,并且准备了十几盘果蔬点心,荤素搭配。
4.
备好这些东西,大家静坐在炕上,守着红子,专候着黑夜降临。滴答滴答,挂钟上的秒针像蜗牛一样挪着,以前从没感觉到时间走得如此之慢。
不知不觉中,已是晚上九点,闷坐在炕上,大家还在等待最后的一个小时。
就在此时,又是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不由自主下,红子娘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氤氲模糊中,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红子娘,这都几点了,你咋还不来?”口气很是严厉。
话音消失,红子娘打了一个冷机灵,人顿时清醒。把刚才的话告诉红子爹,催促着一家人赶紧张罗起来。
燃物用的火柴,各色荤素果盘,黄纸叠的元宝,纸马,还有冥币,足足装了一大簸箕。出了院门,找了一个僻静地方,将祭品放在地上,画一个圈圈住。
那天晚上,说不好天气是好还是不好,其他的巷子都清幽静谧,唯独红子娘家的这条巷子,始终呼呼刮着大风。风也并不往别处去,只如同一个个旋涡,在红子娘和爹的脚下打转儿。
巷子里静寂无人,平日里四散各处的野狗,好像商量好了一般,猛地从四下里窜出,露出恶狠狠的牙齿,围成一个半圆形,冲着红子娘和爹的方向,狂吠乱吼,却不近身。
红子爹偶尔腾出手冲野狗怒喝一声,顿时吓跑不少,可一眨眼的功夫,又都包围过来。
跪在祭品前,红子娘感到有些害怕,又担心风大不容易点着,一只手夹着火柴盒,拢成半月形,另一只抖抖索索地试着滑了一下,只见“噌”地一下腾出一粒豆大的火焰,挨着就近的冥币元宝,细细燃烧起来,火焰越窜越高,火势越来越大,只一会儿的功夫便火光大作,熊熊燃烧起来,顷刻间就将带来的东西烧了个乌有。
借着风势,这些火苗最后竟团成一个簸箕大的火球,顺着巷子出口的方向,向远处呼啦飞去。原以为是冲着祭品来的野狗,这时竟朝着火球飞去的地方,怒吼着狂追而去。
看见这一幕奇异的景象,红子娘惊呆了。
缓过神,拍拍膝盖上的土,起身,收拾好东西,红子娘和爹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回来的路上,风变小了许多,吹在身上很是舒爽,闻起来有一股初春特有的泥土香味。巷子里恢复了清幽静谧,偶尔还能听见邻居一家细声笑谈的声音。
5.
端着空簸箕蹙进门,两人赫然看见儿子从炕上一跃而起,一边揉眼睛,一边说:“娘,我饿,快给我做饭吃。”红子娘连忙放下簸箕,高兴地连声说“嗳嗳......”,眼泪也随着簌簌往下掉。
削皮,摘葱,切菜,炒菜,热饭,只几分钟,一盆热气腾腾,香气飘散的饭菜就端上了饭桌。红子三下五除二,三四个馒头和一盆菜几分钟就吃了个精光,消瘦憔悴的脸庞顿时焕发出熠熠活力。
红子娘高兴地只抹眼泪,看看儿子已然吃饱喝足,小心探听。
你这几天都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不一直上学呢?
红子娘又“嗳嗳”地回答,再次叮嘱儿子以后可不能到处乱跑。婆婆更是高兴,把自己压箱底的好东西一咕噜摆在孙子面前,很多零食平时都没见过。
5.
两年前,婆婆临时有事,暂请了红子娘来接替她哄孩子,我也因此与之结识。产褥期,由于自己身体虚弱,总是梦见一些死人墓地之事,时间久了,导致夜不敢眠,休息不到位,脾气也暴躁起来,心里对外界的恐惧与日俱增。
上网查了查有关方面的知识,我把问题归结为家里镜子过多,因为一到晚上路过镜子站立的地方,总感觉凉嗖嗖的直透人心脾,洗脸池上方的一面镜子又恰好正对卧室,一来一去总是困扰不堪,我便在镜子下方贴了一些花纸,余下的部分贴了一个大红福字。
可是这些也不能阻挡我对黑夜的惧怕,一到夜晚,借由一些生活中的小事总是大动干戈,而且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脖子后面凉凉的似乎有人在吹气,也不敢独自到后卧室,总感觉有无形的东西在里边藏着,抱着孩子进去,孩子也会哭啼不断。
有时脾气上来了,和丈夫能吵一晚上,两个人坐在卧室的大床上互相对峙,明明没有动手,却分明有一股风扇到丈夫脸上,原以为是自己扇了他一个耳光,可看看他竟纹丝不动。
又或者说他不过,心里骤然生发痛苦,实在忍受不了,便跪下给他磕头,求饶,求他放过我,不要再说话,可是丈夫的嘴是出了名的能说,我便一个劲的磕头,直磕到半夜。
有时一到晚上,我便有跳楼的想法,总觉着有一股力量在煽动着我,感觉生活真是痛苦,黑暗无边,索性一跳了之,每每听见县城里有谁跳了楼,我便按捺不住自己,跃跃欲试。
有一次和丈夫吵起来,吵到激愤处,脱光了衣服打开窗户,抓着窗沿作势要跳,丈夫吓得脸色惨白,连连饶哄,可越是这样,心里越是恨他。
看看斗他不过,我便伸长了舌头瞪着眼睛,吓得孩子哇哇大哭,那时候感觉自己对孩子没有一丝爱,看见儿子心里便烦躁不安。晚上依旧睡不安宁,时常梦见一些鬼祟掐着我的脖子和我打架,这使我心情越来越糟,脾气越来越暴躁。
小的时候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昨晚又听见鬼哭了。我总是不加理会。有一次半夜,下地撒完尿,抓了一块冷馒头钻进被窝,竟然真的听见一些动静,是哭声,不似人声,是类似水滴一样的一滴一滴掉落的“嗯,嗯,嗯……”,声音直往下坠。
我哭出了声,可是母亲呵斥我:“悄悄的,你听这是啥声音?”我蜷在被窝里顿时不敢出声,更不敢动弹。
后来母亲说这便是鬼哭的声音。有一年大年三十,我和父亲去了奶奶家过年,第二天回来,母亲对我说,昨天你大伯来过,穿着一袭白衣,冲我招手,你妹妹哭得可厉害,我一开灯,嗖一下飞了。
我只觉得好奇,大伯打了一辈子光棍,早在前年就去世了。
大二的时候,我给一个本家的叔叔在工厂开票,工厂远离城镇,对面的坟场只和它隔着一条马路,之前工厂大院门口很干净,后来竟立起一栋彩绘影壁。每天早饭桌上聚在一起,常听工人们谈起昨晚谁谁又梦见鬼了。
刚开始我以为只是梦境而已,听听便罢。后来有一天半夜,睡梦中被一阵吵吵声惊醒,睡眼朦胧中,似乎看见五六个穿长款白袍,有着披肩头发的人站在床边,围成一圈,似乎正激烈地争吵些什么,还有一个竟然站在我的床脚,作势要掀被子。
我眯着眼睛一动不敢动,暗中却蠕动手臂寻找放在近侧的手电筒,找着了,按下开关,一束光亮瞬间照亮屋子,只见床下的人影轻飘飘的飞了身影。第二天饭桌上人们照样讨论梦见鬼的事情,可我以后再不敢关着灯睡觉了。
产褥期的我无所事事,加上噩梦的一再困扰,想起以前的这些事,越发相信世界上真有某种东西的存在,经常上网搜寻一些和怪力乱神有关的东西,身体越发虚弱,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那时的家庭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我用自己仅剩的一丝理智压制自己不要做蠢事。
直到有一天,丈夫把我的行径告诉了他的二叔,二叔说这孩子不正常,专门给我找了先生,先生并未登门与我谋面,只问知我的生辰八字,说,这孩子被一个从东南方向来的吊死鬼跟上了。
我一想,中秋节的时候回了趟老家,老家可不就在东南方向?
当天晚上,二叔给我买了香烛供品纸钞一应物品,十点以后,丈夫拿着一大盘供品在我头上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嘴里念叨着,你去别的有钱人家吧,我们是小家庭,禁不起你折腾,行行好,赶紧跟我走吧。丈夫拿着托盘送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一岁半的儿子躺在我的臂弯里,看见父亲在头顶上绕来绕去,只咧开嘴哼了几声,脸上有害怕的神色,并没有大哭。
可事情并没有作罢,两三天后,我的脾气再度复燃,只落得肚子里有一腔怒火在燃烧,难以抑制。二叔再次前往先生处求助,先生说,这东西跟了你有两个月了,有感情了,不舍得走,得逼她走。
这次二叔带回来一块红布和一个黑布缝制的三角包,里面塞了铜钱羽毛之类的东西,摸上去窸窣作响。红布缝在后背,黑三角缝在右肩膀上,为时两周。那段时间,我的怒气明显抑制了下来。
第十四天晚上,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我擅自将红布和黑三角拆了下来,随便扔在了茶几底下。彼时丈夫正坐在沙发上,唬着脸看手机,我也无事一般坐在塑料板凳上看电视,身体还有些虚弱,浑身上下汗津津的潮湿。
只一支烟的功夫,突然感觉似有一只猴子似的东西蹭上后背掐我的脖子,阵势较以前更为明显凶猛,我只觉头沉如泰山压顶,沉重地抬不起身子,脑袋渐渐沉了下去。看看扔在茶几下的红布,我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对丈夫说,你怎么还不把这东西扔出去?先生先前叮嘱到日期时要将这些东西扔到马路边。
丈夫仍旧唬着脸,只沉沉答了句,嗯。扔下手机,捡起红布和黑三角,出了门。
等丈夫再回来,我似是换了一个人,神清气爽,身轻如燕,虽然背上仍旧汗渍津津,但精神头很足。而自此以后,再无异事发生。
最后一次做噩梦,是在半夜,睡梦中突然闪出一个披头散发衣着破烂的疯女人,一上来就狠掐我的脖子,那时的我身体已恢复健康,精力旺盛,我用尽全身力气反掐了回去,只几下就打败了她,倏忽消失不见。
后记
这一段往事沉在心底从未露面,有段时间,实在闷不住,便挑了一个清闲的上午,将自己的事讲给了这个阿姨听,听完,她竟也和我分享了一个让人满口留香的故事。
对于自己身上的事,本没有影子可抓,或许还得把它归咎于产后抑郁也未为不可,但从红子娘嘴里说出来的故事,如此生动有趣,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此刻用笔将它记录下来,但愿多少能留存红子娘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