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作者用自己的生命完成的书。——完成这本书,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只有死才能让她解脱。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生命简直就是为了用痛苦炼制出这样一部摄人心魄读书。
书读大致情节已经通过各种书评介绍有所了解,但认真读来还是感觉不同。
全书分为三章(部分):第一章《乐园》、第二章《失乐园》、第三章《复乐园》(“失乐园”“复乐园”令我想起伟大的弥尔顿的史诗)。第一、三章较短,主体是第二部分。第一章主要是从房思琪的闺密刘怡婷的视角来介绍故事的外部环境:她们两个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调皮,一起认识邻居,一起到台北上学。就在到达台北不久,房思琪向刘怡婷坦白了她和李国华“在一起”的情况,同样恋慕刘国华的刘怡婷对她很不理解。但接下来房思琪行为诡异竟至精神失常了,只好停学去治疗。刘怡婷发现了房思琪的日记本,发现了那个残酷的故事。第三章是讲房思琪的好友刘怡婷、邻居伊纹——一个长期接受家庭暴力侵害的可怜女子,在后期对房思琪事件的反应。这个世间或许只有她们是真正为房思琪痛心疾首的人了。
二
第二章才是正式的、“重新讲过”的故事。原来,从初一开始,补习班名师李国华就借着补习的机会强奸了房思琪。纯洁幼稚的房思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抗这种侵害。甚至在对方第一次侵害她时,还说“对不起”。
在完全孤苦无告的境界中,整个初中乃至高中前期,她都是一个人在对抗、适应、忍耐这种罪恶的关系。为了给自己一个解释,她哄骗自己是“爱”上了李老师。然而这种罪恶笼罩下的“爱”,骗不了自己的。她的青春就这样被魔鬼毁掉。
过于纯真的女孩,更容易受伤害。而她那虚伪的父母亲,泰然自若地拒绝教给孩子性教育,甚至回避,令孩子失望:“在这个故事里他们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还没有开学。”不给女孩子起码的性教育,一昧地呵护孩子不接触不了解丑恶,最后是伤害了孩子。当房思琪不堪忍受想要摆脱魔鬼老师时,怯怯地侧面探求母亲对于这件事可能的态度时,母亲的态度彻底断绝了她求救的希望。这样,罪恶持续毁灭这个弱女子的时候,她只能一个人面对。
当你房思琪喝刘怡婷一起到台北去上学的时候,房思琪一度期待能够摆脱这个老师的时候,这个老师依然如邪灵附体一样追随着她来了,继续操控她的肉体,玩弄这个小小的猎物,终于在一次次的侵害中,她精神崩溃了。
不仅父母的无知、对性的偏狭构成了邪恶的共犯,整个社会对于性的偏见都是罪恶的共犯。李国华在二十年前第一次得手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那个叫饼干的女孩子,被他强奸了,被男朋友甩了还得回来找到他,求他收容。另外还有一个女孩郭晓奇,与房思琪同时被他伤害。郭晓奇勇敢反抗了,但在父母那里得到的是打击,在网络上收到的是更冷血、更恶意的回复。
无耻的老师,看准了女孩的孤独无告,才敢于肆意妄为。她知道受侵害的女孩不会跟父母说,不会跟女伴说,更不会跟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只能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反倒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呜呼,这是怎样悲惨的状况!
正如蔡宜文在书评中所说:“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三
看完这本书,我有一个困惑。人们经常说,书是作家分娩痛苦的方式。意思是,很多人靠着写作疗伤。确实有很多人把自己的痛苦写出来,与大众分担了,也就在自己的意识中把痛苦封存了、告别了。
但是,本书作家为什么还要去自杀?儿时遭受性侵的往事已经不是思想的包袱,应该是可以坦然面对了;而且已经结婚,有一个爱她的男子。
为什么?我不由地想起了写《南京大屠杀》后又自杀的张纯如。张纯如也是如她名字般纯粹的女子。她在写作中,一遍遍认识到人性之恶;写完作品之后,人们的反应依然是那样丑恶。人性丑恶到令人绝望的地步,所以作家只能怀着深深的对人性的绝望毅然告别这个世界。
从本书作者的描写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人性卑劣到简直令人窒息。那些老师——不仅是李国华——包括他的同事们,以及女班主任——都在合谋编织一张罪恶的网,把那些无辜女孩子牢牢地禁锢在里面。而事发后社会各方面的反应,更是令人绝望。人性幽暗对孩子的侵害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家庭、亲人的关爱都无法抵抗。——我相信,作家自杀不是因为有些人认为的自卑云云,她一定是对人性的丑恶绝望,才毅然离去。
所以说,这一部很深刻的书。尽管作者就像是一个怀孕母亲自然地、也是不得不地把心中痛苦分娩出来一样,在无尽的痛苦与哀怨中写下的这部书,已经远远超出了“性侵”“家暴”的主题。
作者天赋写作才华,借由其力透纸背的笔力,描摹出那些利用人性幽暗与社会制度漏洞的作恶者的嘴脸;透过他们的嘴脸,我们浑身战栗地感受到,这不仅仅是那些作恶者的恶;恶,就根植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真想跟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说:生为男人,我也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