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从一场梦中醒过来，我表妹竟然一步跨入大龄青年圈了。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比现在的样子更清晰。我那时候也还小，大概八九岁，正是聪明伶俐调皮可爱的好年纪，后来不久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有一次我逞能，抱着还是个婴孩的她回家，我们的父母在一旁走着，笑语声在夜空里回荡。我急急忙忙要走在大人的前面，就跟我女儿现在的德行一样----无论去哪里，她从不允许我们先到达。吃完夜饭，乡下的天几乎已经全黑了，我差不多是小跑着走在队伍前面，突然脚下一顿，绊到一块石头，埋头摔倒在地，表妹从我手里飞出去老远，在我头顶漆黑的前方某处紧急降落，她那会儿是圆嘟嘟的胖，生下来就八斤多，我能感觉到她滚在地上的模样，先是片刻沉默，接着哇哇大哭。大人们赶紧过来抱起我们，我耳朵里只听到舅母在一旁念叨：哎呀妹妹摔的更狠......我有两个表妹，我们都是独生子，小时候性格都不算外向，但也有差别。那时候过年过节才有好吃的东西，我们仨的反应立马鲜明地显示出各自的个性，小表妹，也就是被我脱手摔出去的那个，会大声嚷嚷出来要吃；我呢会婉转一些，也会说出欲望；大表妹一言不发，只是抿嘴微笑，最后我们仨会分到相同的分量，于是小妹跟我，我们俩就觉得吃了亏----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骗人！不哭的照样有，不多一颗，也没少一颗啊。名言金句并非总管用，生活的道理还得结合实际自己摸索。好像一场梦，如今大表妹都已经做了母亲，而在外婆家，压在桌上玻璃板下的老照片已经开始发黄霉烂。回想这些年，快乐的时刻很多，但能自己感觉到是沉着认真地活着的日子却少的可怜，不过是浑浑噩噩地过着有规有矩的生活，偶尔脚底打滑，马上又谨慎修正回来。
我表妹突然说要去学算命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久违的震惊，前不久我还天真地以为我不会再为什么事情惊讶了。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二十五六岁还没结婚罢了，然而理智如她，当知道婚姻没有什么最好年龄，只有最早法定年龄，二十岁以上，死掉以前，都成，都算是守法好公民。即便是暂时没有对象，像什么三观尽毁，性情大变之类的事情，当不至于发生在她身上，算命？我还记得多年以前她不满意当时就读的中学，毅然退学复读一年再考，一举考上重点的英勇事迹----我自己呢，在她弃如敝屣的那所学校门口看到一个美少女就乐呵傻笑。似她这样的妹子，有计划，有步骤，有韧性，有恒心，稳打稳扎，目标明确，眼神坚定，皮肤白皙(我妹妹谦虚地表示：黑，我黑)，身段苗条，还有合法持枪证，这样的妹子，突然告诉我说要去学算命，还邀请我共同上进，一个学塔罗牌，一个学易经，中西合璧，同气连枝，相约在大常德算卦业中杀出一条血路，我粗粗想象了一下，眼里出现一个闲汉，大腹便便，穿一件脏不拉叽棉绸仿古对襟褂子，同色裤子，裤管卷起，一双百纳布鞋，也是黑中带黄多年没洗，鼻梁上架一副天桥墨镜，白头发横七竖八一根根冒出来，脸皮比头发黑。想到这里我赶紧打住，两眼一眯，不自觉打了一个冷噤，心说：嘁，多聪明的孩子，竟然把卖卜算命当真！西塞罗早就说过：整天射箭的人，谁不会射中那么几下呢？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我还不如掷骰子。然而转头仍旧在亚马逊上买了一套周易译注，妹子平时也没别的事情托付我，人呢开心最重要，大家都开心最好，暂且答应她吧。
我们虽然是兄妹，情分也不比别的兄妹差，但联系不多，有时候两个月没说几句话，但就在她告诉我报了个塔罗大师初级班以后，没过几天，我们又在微信上聊了。我心想，嗯，这个节奏有点异常了。这是有事儿了。莫不是学业有成了？趁着还没财源广进开张大吉，赶紧让她给我算一副。我妹妹谦虚地表示：师兄，师妹我目前还在认牌阶段，其他老师还没教，超纲了。你呢，在举国同欢普天同庆的十九大胜利召开期间拨冗读易经了没？我说我也还没捡起来，教材备齐了。表妹严肃起来:哥你可别不当回事，我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个照面就知道你生几个娃结几次婚，哪里人氏，精确到村；阳寿几何，精细到月。而且据我观察，你随便摆个摊子，每天都有人跟你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还要给你付费，厉害不厉害？你想想，别的不说，你朝钱想啊，我早听说咱长沙有位伯伯，随随便便一个月十五万有多，哪个大款的狗死了猫丢了，夫人不高兴了二奶有情绪了，测个八字算个吉凶办个回向，那都是三五千打底。当然你得先闯个名头出来。我认识一个妹子，是你喜欢的软妹子（别听她胡说），她是白天算命测字看风水，晚上夜店清吧抖断腿，日子充实，岁月静好，月入三万，眼瞅着就得给这小蹄子实现财务自由了，来我给你看看她穿道袍的相片。哥我跟你讲现在知乎都是八字预测的天下，豆瓣呢是塔罗星座的铁桶江山。算命，已经是一件很古典很文艺的事情。怎么样，哥，你都文艺二三十年了，到头来倒还缩了？我说：哥哥我觉着算命还真是一种比较特别的自恋，到我这年纪，确实还是很自恋啊，不过我感觉自己已经没什么好算的了。我妹妹问：难道你对人生已经没有期望了吗？我回答她：是啊，我是尽量往既不担忧，也不指望的路上飞奔而去了。期望什么呢，反正既不能长生，也不能不朽。现在人啊把命捧得太高，太宝贵，猫猫狗狗都跟着水涨船高，忘了老祖宗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命哪里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的人生，算来干嘛？南宋时候高丽有个有名的禅师，叫普照知讷，他有句话说：今日腾腾任运，明日任运腾腾。瞧瞧，听听，这得道高僧的范儿！再者说，就算是能算出来，也不要去算它。说白了，世界上曾有的，将有的大多数人所追求、称赞和认可的，只是财富和外表，这两样东西世人诡称为成功和气质。这两样我都不稀罕!主要是没那个命!老话说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还是不要算了，闷头过日子吧。
我妹妹安静地听我唠叨完，说：谁让你给自己算了？我马上升中级班了，你也要开始复习易经，发家致富时不我待啊。我赶忙说：好咧放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