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儿五岁那年就离开了父母。他至今还记得离开那天的情形。
【1】少小离家永不回
那天清晨,风很大,冷风呼呼。家里冷得跟冰窖一样。母亲蜷缩在土炕上,盖着破旧的棉被,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的样子。破屋的地上是燃过的柴火灰烬,父亲站在灰烬旁边,一筹莫展。
过了一阵,父亲一咬牙,胳膊用力的向空气中狠狠地砸了下去,嘴里叹着气说:孩子他娘,只能这样了,我今个就把双儿带到集市上去,你睁开眼看看吧!也许就看这最后一眼了。
母亲痛苦地睁开眼,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双儿。母亲吃力地抬起手来,用手摸着双儿的头,眼泪就不自觉从枯萎的眼中流出来了。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双儿娘却患了重病,为了给她治病,家里已经家徒四壁了,双儿的哥哥只给了2两碎银就当了兵,现在不知下落。姐姐卖给了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走时留了20两银子。本指望着能过上好日子,可到处是兵匪、灾荒,人人艰难度日。
父亲每日靠苦力维持生计,母亲帮大户人家缝缝补补、洗衣做饭挣得一口饭吃。自从去年双儿的妹妹出生后,母亲为了多分担一些生计,月子还没满就去做事,谁知落下了病。妹妹由于缺乏营养,长得异常瘦弱。
为了摆脱困境,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在思来想去、辗转反侧无数个日子后,终于狠下心来:卖了双儿,换取些许银两,渡过眼前这段难熬的日子。眼看天越来越冷,再不想办法,双儿的妹妹和双儿娘,两条命估计难保。
人市上散发着一阵阵怪异的味道,尽管寒冷封藏了大部分气味,但总有些气味不经而散。父亲拉着懵懂的双儿,蹲在一个茅屋棚外面。双儿冻得直打哆嗦,鼻涕像冬日待冻的瀑布,挂在鼻子下面始终消散不去。
这里挤满了人,都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大多都是来卖小孩子的,也有个别卖妻子,卖长大成人的女儿。妻子跟着自己受苦受累,还不如买予人家。女儿一天天长大,跟着自己也没个好人家,还不如卖予有钱人家,过上几天吃饱穿暖的日子,死了也值当。
忽然人群骚动起来,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接着就是无奈的哀求声:看看我的孩子,吃得少,勤快,啥都能干;我家孩子懂事,聪明,这位爷,看看了,看看这身板,有的是力气。
双儿的父亲站起来,向人群望去。他好几次也想挤在人群中,可又没去。脚步在原地似乎想挪动,又不愿意迈出一步。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听有人喊:那个汉子,把孩子领过来看看。
人群的眼睛齐刷刷向双儿父子这边望了过来,有些人心里叹气:嗨,自己忙乎半天,别人一步也没动,这主家就瞧见了,这叫什么道理噻。
双儿父亲意识到是叫自己,忙哆里哆嗦拉着双儿上前来,给人鞠了躬:这位爷,孩子才5岁,听话,从不惹事,身体也结实,这么冷的天,您看,这穿着单裤呢,都扛得住,好养活呐。
被称作爷的人穿着裘皮大袄,带着雪狐皮帽,双手套在袖筒里,眯着眼仔细盯着双儿,冷不丁抽出手来,“啪”打了双儿一耳光。
双儿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的不知所措,挨了耳光的双儿似乎明白事理一样,摸着发麻的脸,一声不吭。也许冻木了,他没感到疼,只感到发麻。
“哈哈,就这个孩子了。”那个人突然笑到。“这位汉子,你今个运气好,我们爷今天愿意出大价钱,让你捡了好运,说出来吓死你,你一辈子估计都挣不到,告诉你50两,你家孩子50两我带走,生死有命,从此各不相欠,不相往来。”
双儿走几步一回头,他看着父亲。父亲半是欣喜,半是痛哭,眼里含着泪,望着双儿远去。
【2】不知相遇难结局
就这样,双儿来到了王府。原来王老爷新续的媳妇生养了一个孩子,想找一个没有瓜葛的玩伴,一来可以照顾孩子,二来伴着长大。
传统说法,有钱人家给自个孩子找个玩伴,把什么厄运、背运都替自个孩子背了,孩子能麻溜顺利无阻碍的长大。双儿就是替人背账的。
双儿就是个小奴仆,小小年纪每天服侍2岁的小少爷。一大早自己先爬起来给小少爷和太太倒尿壶。然后打洗脸水。一切收拾停当,就静候小少爷吃早饭。然后就陪着小少爷玩耍,爬在地上当马骑。背着小少爷在室外娱乐,任凭小少爷折腾。
双儿就这么不知不觉长大着,这里没人问他爹与娘,渐渐他也淡忘了爹和娘,只是脑海中那个破旧的屋子、娘苍白的脸、爹布满悲愁的神情总是忘记不了。
整个王府双儿就觉得三小姐好,王老爷他见过,双儿觉得王老爷老板着脸,爱训人,但心肠好,府里的人都说王老爷是大善人。不过双儿可不喜欢王老爷。他喜欢三小姐。
听王府的人说,三小姐是王老爷从外面捡回的,也有人偷偷说三小姐是野种。但大家都说三小姐人好,从来没有训斥过下人。双儿掰着指头计算三小姐比自己大几岁,算来算去自己都糊涂,他觉得三小姐像娘一样好,不过他又想不对,三小姐才多大,怎么能和娘一样呢。况且在心里,他也不愿意把三小姐当成娘一样的长辈,情愿三小姐就是自己的玩伴。
经常三小姐遇到他,都会喊住双儿,问着问那呢,然后笑声盈盈的走了。有一次三小姐把双儿喊进她的房间,递给双儿一个糕点,微笑地看着双儿:赶紧吃,就在这吃,拿出去就吃不上了。
看着双儿吃糕点的样子,三小姐忽然说出话来:真像,真像,真像他。双儿不明白三小姐的话,他被糕点的味道填充的忘了一切。
渐渐双儿去三小姐房间的次数多了。一次三小姐在描眉化妆,双儿觉得好奇,眼睛直愣愣盯着看。
看着双儿的憨样,三小姐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来,拿着一抹红粉,朝着双儿的脸上抹去,嘴里说着:给你涂个胭脂红。
双儿捂着脸就跑出来了。双儿总觉得这是姑娘家的事,他觉得自己脸发烧。
尽管双儿跑出来了,但那一抹胭脂红却留在了心里。
有一次,三小姐用白绫沾了嘴唇,三小姐用完后随手将白绫一扔。双儿却偷偷捡起来藏在自己身上,没人的时候,双儿拿出这张白绫,上面红红的一个唇印,那是三小姐的唇印,红红的,胭脂红一样的颜色。看的双儿心旌神漾的。
稍大一些双儿更忙了,不但陪着少爷读书,而且还要陪着他习武,经常当成陪练靶子,不准还手,只准躲闪。
双儿天赋异禀,几乎很少被打到,但为了使少爷高兴,有时还要装着被打败,甚至忍着被打痛。
双儿大了,再也不好意思去三小姐的房子了。但双儿的心在那里,在那一抹胭脂红上,在那个红火的唇印上。
然而这份相思对双儿也是奢侈。才10岁的少爷,竟然怂恿双儿一起偷酒喝。毕竟已经13岁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几杯酒下肚后,双儿顿觉自己豪气冲天,顿觉自己是一代大侠,他的脚步不知不觉迈向了三小姐的房间。
这是个黄昏时刻,天色微暗。王府的各个屋内接连彼此掌了灯。三小姐的房间也亮了灯,门虚掩着。双儿没有敲门,径直推门抬脚。
客厅内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内室咯咯的女人笑声,是三小姐的声音。一股热血冲上心头,心跳突突突加速,呼吸有些紧凑,他想逃,却忍不住向内室走去。
双儿愣住了,一屋子人突然呆住了。接着是猛烈的怒骂声,三小姐的丫鬟连推带骂,高声嘶喊。双儿猛然清醒,可为时已晚。
双儿进入时,三小姐正和丫鬟们试衣服,三小姐穿了贴身的内衣,露着葱白的胳膊,亮个生生的酥胸,纤细曲线柔软的腰身。那一刻,双儿浑身发麻,一股麻嗖嗖的感觉贯穿全身,接着他就听到一通咆哮。
王府是留不成了,王老爷也没有惩罚双儿,只留了一句话:念你初犯,望你今后能以此为戒,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你好自为之,走吧!
【3】远隔天涯不曾忘
双儿望着王府的门,流下了眼泪,他跪了下来,对着王府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心里说:这份恩情我要回报的。
当初来王府时,按照约定双儿与父母老死不相往来。如今离开了王府,这份约定也就自动失效。
爹、娘、小妹,亲人你们在哪呀?!娘的病好了吗?小妹长大成人了吗?带着种种疑问,带着迫切,双儿踏上了寻亲之路。
双儿隐隐记得卖他的那天,父亲领着他走了很长的路,穿过好几个村子,走了大路走小路,过了弯道爬了坡,自己只记得村头有座庙,村西头有个沟。他常去沟里捡拾柴火。
双儿按照模糊的记忆,先去了人市。只是人市早已烟消云散,飞扬在岁月的烟尘里。
靠着一张嘴,四处打问,才来到当年的人市所在地。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快10年时光了,10年里,连同岁月,人和物事都在变化。双儿一点记忆都没有。
围绕着人市方圆10里,双儿踏遍了村村落落,却没记忆中的沟,没有记忆中的庙。
亲人你们在哪?爹,娘,我回来了,你们在哪里?
寻访了足足一个月,双儿一无所获。
这天双儿继续走着,路上遇到一队马帮。双儿瞅见一匹马驮着的货物就要跌落,可马队太长,前面牵马的看不到,中间押运的没瞅见,后面压阵的左右四顾就是没注意到。
不知所驮是何物,不容多想。双儿一个箭步飞奔上去,双手稳稳拖住了货物。马帮的人这才反应过来。
领队的是一个大胡子,大嗓门,一瞅就是豪爽之人,他对双儿说:兄弟,谢谢了,要不是你出手,今个可要出乱子了,这可是上好的名贵药材,甩断一两根,我这一趟就白跑了,只能赚个吆喝钱,兄弟们可要喝西北风了。
双儿说:大哥抬举小兄弟了,只是举手之劳了。
这就搭上了话。
刚好马队要修整吃午饭,于是拉了双儿一起凑个热闹。
几杯烧酒下肚,大胡子话多了起来,双儿回答的也多了起来。
大胡子说:兄弟,你这样找那是大海捞针,毕竟都快10年了,这些年间世事颠沛流离,如有缘总会相见,你要不嫌弃,跟着我吧!走南跑北的,兴许能碰上呢。我这刚好也缺人手。先跟着吧!你也没个去处,想走时随时走,大哥我是敞亮人。
一晃几年过去了,双儿靠着聪明智慧、靠着一身好武艺,成了大胡子的铁哥们,成了马帮二老板了。
这日,双儿与大胡子一起喝酒。
大胡子说:兄弟,这几年多亏你了。
双儿说:大哥说笑了,不是你收留,我还不知道飘在何地,说不上都客死他乡了。
大胡子哈哈大笑:兄弟,爽快,就是话太客套。哥想着你也该有个家了,自己先成家,继续再找家人。
双儿低下头来:这几年跟着马队四处飘荡,多多少少碰到了喜欢的女人,可自己从未主动跟人家开过口。
大胡子喊道:唉,想啥呢?又想南平镇的寡妇吗?我说你呀,别人是铁了心的喜欢你,满眼都喜欢你。你一个闷屁也不放。人家也不能苦等呀。还有,还有,上次去漠北,那个带着花环的姑娘,多好的一个人,人家要跟你走,瞧你那怂样,硬把人家姑娘拒绝了。人家眼里都喷火,你说你倒是看到没有。我看你啥都聪明,就这事上糊涂,大傻子一个。
双儿抬起头来:大哥,别说了,不是我不懂,我怕辜负了她们。你说岭北的小鱼她跟了我,可我心里装着别人。对小鱼这样好的姑娘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大胡子说道:去他娘的,你个情种。这样,接下来你也别跑了,哥给你在金昌城买个房子,你安顿下来,过几天清闲日子,好好静下心来想想,把结婚这事就给我办了。
双儿红着眼含着泪对大胡子说:哥,兄弟知道你对我好,嗨!给你说了吧。
这些年来,双儿一时一刻不曾忘记三小姐,他觉得自己最爱的人是三小姐,最相思的人是三小姐。遇到南平镇的寡妇冬儿时,他曾心动过。冬儿是寡妇,可那是一顶一的好女人,也是替父还债早早嫁了人,刚过门男人却因江湖事被仇人杀了。双儿想好了,就与冬儿过日子。可就在心动的那一刻,三小姐笑盈盈的面容突然填充了整个脑海,挥之不去。
他似乎听见三小姐在喊他:双儿,你来!你过来,我等你。
听完双儿的话,大胡子一拍腿:这样,你回去找一趟三小姐,如果她未曾嫁人,如果她独身,你就娶了她。如果三小姐日子过得滋润,你他娘老子的,你就回来乖乖地找个姑娘赶紧给我结婚。
【4】梦断一场不成空
双儿想回去看看,也许看一眼就死心。看看三小姐,也许自己也就给心一个交代,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了。看看三小姐,一定要去看看她,把这片白绫还给她也好。
双儿上路了,这次的目标明确:直奔王府。
到了王府门前时,双儿傻眼了:怎么王府换成了李府了,这门头也变换了形状,难道自己走错了,不能呀!
一打听才知道,前几年王大人因为得罪朝中权贵,被抄了家。府里的男子发配边疆,女的卖作娼妓或奴仆。稍有姿色的便被当时抄家的官员等一帮人抢掠回去作了下人或者找个地方养起来当成玩偶。
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是缘分促使,双儿竟然找到了三小姐。
只是遇见三小姐时,三小姐已经疯了。
双儿后来打听到:三小姐先是被一个粗野的参将掠进了自己家内。参将高兴时,强迫三小姐歌舞助兴。一若翻脸,拳脚相加,后来玩腻味了,参将又将三小姐卖个了一个药铺主,药铺主人虽好,可又老又丑,只贪恋三小姐的肉体,怎能抚慰三小姐的内心。那么精致的一个人,几经折磨,三小姐精神受不了,就变得恍惚了。
双儿找了药铺主人,给了一笔钱。他默默背起三小姐,三小姐像个听话的孩子,竟然顺从双儿的折腾。
双儿带着三小姐来到了金昌城。
大胡子给双儿买了宅子,雇了佣人。双儿精心打扮着三小姐,家里三小姐谁都不认,就认双儿。
屋内,三小姐端坐着,双儿轻轻地拿出一粉盒:来,三小姐,今天双儿给你抹上你最 喜欢的胭脂红。
三小姐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双儿。
双儿取出一个匣子,慢慢打开,他拿出那一片白绫,上面的红唇,艳艳的,那么好看 。
双儿说:三小姐,还记得双儿吗?记得这片白绫吗?三小姐你再给我抹个胭脂红呗!
三小姐的眼里竟然流下了晶莹的泪珠,一珠、两珠,那么剔透,那么凝滞。
“三小姐!”双儿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