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雪,簌簌落落地下着。
浮府后门的那条小径旁的竹林少见绿色,白皑皑的一片压在上面,高低错落地都比平常矮了一大截。小径上也稀稀落落得铺上一层银色,一直蔓延,看不见开端,看不见尽头。地上也是连个脚印都没有,除了后门旁的侧门前立着的一个人。旁边的竹林突然传出“啪”的一声沉重的响,然后就是竹叶相互摩擦的婆娑声。
这声音在这寂静且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吓人,后门守着的小厮不经然抖了一下,哀声低怨这鬼天气,瞥一眼那垂首立着的女孩,头顶和肩头落了一层雪。女孩身上的黑色粗简衣裤让他又颤了颤,索性低头闭眼不再看她。
“咯吱——咯吱——咯吱”
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在这寂静且狭小的空间里愈来愈明亮。
“少爷,您回来啦!”小厮笑呵呵地上前接过少年手上的伞,弯腰为他扫去衣摆沾上的雪。“少爷,今儿天可真冷,您回来就别再出去了。”小厮边扫边说着,弄完他抬起头仍旧笑呵呵地。
“那是谁?”他转头看着侧门前垂首立着的人,温润的声音轻问着,那声音似乎能驱散周围的寒气,带来一丝暖色。这声音似乎也惊动了女孩,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小厮看向她脱口而出:“是来找家主的,说是亲人重病,要请家主去救。家主甚少外出就诊又何况这几年歇息了便拒了,谁知不听,偏要在这等,都等了一天了。”小厮说到最后含了些埋怨之情。
他偏头打量她,刚才在远处就看见了,小小的身影怵在那儿。此时再一看,瘦削而矮小,单薄而孤独。侧面面庞惨白,竟无一丝血色,嘴唇薄而小,微抿着,眼眸半垂,神色清冷,似比这寒冬还要冷,细眉如画倒为这面庞增添一丝生气。
他蹙眉。是个女子?之前远看她这一身衣衫加上身形一直以为是个少年,这年龄大概14岁上下,倒是这个头有些矮了。只是一个少女自己身体都这般差,为何还要先考虑他人。
小厮见他细细打量起来,不由低头思虑要不要告知家主的吩咐,犹豫再三,道:“少爷,家主让您回来了就直接去书房见他,莫耽误。”
他眉间又是一蹙,在这风雪中冷了几分,不一会儿又舒展眉头,开口依旧是温润的嗓音里含着点凉意:“父亲在书房多久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了。”
“嗯”,他点点头,抬脚跨过门槛,沿着蜿蜒的回廊朝着书房去。
两个时辰后
他疲倦地回到自己房内,在靠窗的书桌前坐下,右手撑着额头闭眼冥想,脑子里一直回想着父亲最后那句话。
“小玘,你要记住,你是浮家的长子。”
那厚重的声音里满是威严与压制,让人透不过气。浮玘,浮玘。这个名字锁着他禁着他,要求他无论何时都必须先考虑家族,与家族站在一起。
他拂开脑中的乱麻,睁眼,顿住。
她还站在那?
他这窗户恰好离后院较近,一睁眼便能将后院的景致连同外面的一并看得透彻。现今自然也能看到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窗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大团的雪花从天空洒落下,天地间只剩一片银色,显得那条小径上有几分空旷孤凉之意。奇怪的是她站在那儿竟不显突兀,仿佛她已和这寒冷孤独的银色融为一体,又仿佛她站的时间长了就会悄悄消散掉。
暮色渐临,落雪渐大。后门也已经紧紧闭着。小径上的雪铺了一层又一层,独侧门前的似圆形样的雪比别处的浅了许多。
他再向窗外看时,什么都没有。
翌日
他起得早,推开窗子想透透气,随便看一眼银装素裹的世界,侧眼一瞥,顿住。
她不知何时站在那儿,依旧是昨天的样子,昨天的地方,昨天的姿态。
还真是固执,这人。他当下便对她做出这样的评判。算了,他行医几年也见过这种不死心的,再过一会儿就会放弃了。
第三日
他正卧在睡榻上举着医书看,便听到外面小厮无奈的劝诫声:“都跟你说了,家主他不外出的。再者前面有浮家的浮善堂,那里的大夫虽比不上我家家主,医术却也是了得,你将你的亲人带去那看看。”
少女站在那垂首静默,好一会儿才发出粗哑的声音,像砂砾一样摩挲在小厮的心头:“这病只能你家家主看得了。”
“你这人,真是,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也罢,随你去。”
小厮万般无奈地摇摇头,抬头看一眼天色,乌沉沉的,估计又快下雪了。
果不其然,半刻过去,天空就飘起了雪花,飞扬而至每个角落,堵住每一个漏洞,严严实实的掩埋一切,无法喘息。
他站在窗前静静看她,她的肩头和头顶很快又是一层雪,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呼出的气息化成一团水雾再飘散,如此往复不知多少次,他回到榻上继续看书,拇指摩挲着书角,目光盯着书页上最后几行字:艾叶,苦辛,生温,熟热······逐寒湿。
“我说姑娘,这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明日也别来了,这雪有的下了。”小厮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劝慰她,手撑一把伞。看她身上暗色的粗布衣衫,叹口气把伞撑在她头顶:“这伞你拿着吧。”
少女仍旧不应声不动作,小厮见她这样也不知该如何,抬头看一眼那开着的窗户,犹豫再三最终把伞往她手里一塞,冒着雪跑回去。她被小厮这番动作一愣,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伞柄,上面还有些温热。她转开目光,继续凝视前方。
夜色如水,凉意袭身,沉沉夜幕下,墙上的大红灯笼映出她和伞在雪地上的影子,红色的光芒一圈一圈晕染开来,她在这光芒中身形朦胧看不真切,他在窗边看着竟觉得时光走到那一处仿佛慢了几拍,走得十分缓慢。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颇像是雨下大时往下倒的样子,又起风吹得耳边呼呼响,她的身影在这雪帘中越发模糊。他看见她转身,走到后门,收了伞靠在墙边,转身抬头朝他这个方向看来。
她的目光穿过万千风雪落入他的眼里,让他心神一震。那是怎样的眼神,他行医几年见惯生死,自然也见惯了各种眼神,感激的,怨恨的,痛苦的,甚至也有平淡无奇的。可她的比平淡无奇更说不清,她分明在看你,却又感觉在她眼中找不到存在,空荡荡,毫无感情,像是没有灵魂一样。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他在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被这个想法吓住,这样的人,是被故意训练过的,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