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了清早的严寒,我要看杨稼生去。
二十一年了。文字两端,站着两个遥望的人。迎春花开着的将近新春的日子,我到他的小院了。
他八十七了。我来,不想留下遗憾。
稼生先生在长岭抡镢开荒,植满山清林毛竹也是整整二十一年。这几乎就是他的福分。如没有一身汗两腿泥三晌四季累,哪有他后来叮咚如泉的文字?我告诉老先生,经历独特而不可复制,苦难到最后都成了营养,几乎会对所有过往深谢了。
他说自己是深秋播种,霜降出芽,严冬拔节。这指的是他的读写之途,五十年前没有文学,他清空内存,恶补古典,苦读名著。这个他不说有心者也看得出,他的文字简正清朗,古意新韵,在本省当属最好。不过,这也是写者的应当。百般的苦难不必说,且休说,读者看到的只是你的文字,他们通过文字知你知世,你何必见人说道呢?
植树也是植文,栽花也是裁诗,深层的生活质地哪有差异?镢头不是笔头吗?山地不是稿纸吗?我俩谈我现在的生活,我稼穑辛苦不记,山景风物成友,推窗可看月,出门能摸山,如果循小径下山,梅冲寒雪,柳摇春风,都是他的羡慕。而他长岭几十里,万亩新竹,几十万棵泡桐,岂不是大手笔的巨著长卷?生活厚他也不薄我,这是感到它滋味的人满心的幸福。
他文字多发台湾与美国,名声自有,但我告诉他我们都是平常人,百米之处菜市场的小贩不知抬头可见的小楼里有一个文字远传的杨稼生。不必耿耿自己的不平和热血,如蚁之我实在无重于世。当然不是麻木和忘却,而是超越和自进。如果有一篇小文能留在几个读者的心田,也许就对得起这操笔弄文几十年的一生了。
阳台是书房,他在这里织锦堆绣。开窗就是小院,石榴高过院墙,小桃恰与窗齐。出小门,有小地一块,种芫荽芥菜,春未来亦先绿。开门春风十里,进屋诗词文章,这一生够本了。
四十年的相差,我们的年岁。他留我不住,约我春来长岭看竹,寻旧时踪迹去。我必践约,他的走过于我便是历史,于他更是思甜。当时荒山,而今名胜,舞钢记住稼生一枝笔了。
回头,豫南平原长野千里,蔓延着归来离去的客情。小小的麦苗如一个个文字与逗点,在我面前排列和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