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
南山下的鞭炮声在傍晚时分又噼里啪啦的响了一阵,鞭炮声结束后,泛起陈贵生的妻子卯氏的哭喊,这哭喊声中,又夹带了几声陈贵生儿媳妇春芳的干嚎。
应该是有亲戚朋友劝哭,卯氏的哭喊断断续续的没了,山下竟沉寂下来。渐渐有晚雾漫上来,在这沉寂中,五叔坐在自家门槛上,漫不经心的把铜烟锅在门槛上敲着,烟灰纷纷抖落出来,飘在五叔的裤腿上灰蒙蒙的一片。
五叔没有开灯,他身后的黑暗中供奉着“天地宗亲师位”,他的身前是灰蒙蒙的雾。五叔家独门独户,屋子建在南山腰。南山下是村落,南山下的陈贵生已经死了四天。
天色变得更暗时,五叔已经抽了七锅烟丝。这时眼前雾里,慢慢爬上来一个人影。不用揣度,五叔知道那是自己的大儿子。
“爸,该去看看,您呆在家也无聊嘛。”五叔的大儿子唤作秋义。
五叔依旧把烟锅放在门槛上敲,烟灰连秋义也侵犯,秋义不动声色的移动着避开。
“我老了,还是避讳一下白事。”,五叔对秋义说,但五叔仿佛是在跟自己说。
“您老应该知道,现在都不信那一套了,医疗条件变好了家家有了医保,您老人家心态只要好一点,我们哥几个侍候着你长命百岁呢。”,秋义笑着说。
“前年四方村你三表舅,躺在床上汤水不进,送到省医治了十多天,医生下了什么病危通知让准备后事,后来拉回来,蒋先生一看,说阎王老爷要谁的命,只消差小鬼用镰刀去勾,这是小鬼在勾你三表舅,蒋先生割了几撮你三表舅的头发让那小鬼去交差,现在你三表舅还活的好好的呢。”五叔动容的说道,末了又补了一句:“我可不敢奢望长命百岁呢。”
“去看看吧,蒋先生也在陈贵生家呢。”,秋义说。
“是吗?”五叔灰蒙蒙的眼睛里亮了一下,继而那光亮熄灭,“他还去做什么?”
秋义说:“乡镇府出台新的丧葬政策后,人死后统一埋在公墓,所以没人请蒋先生看阴宅了。但是他好热闹,这会儿准备和妇女们唱《莲花落》呢。”
“他还真是想得开,行吧你先去帮衬着,我换身衣服来。”,五叔还是决定去看一下一辈子老实巴交的陈贵生。
“行,你自己慢着点,别扭了摔了。”秋义虽这么说,但并不真担心硬朗的五叔,说完他往山脚去了。
陈贵生家的房子是三间平房,纸糊的灵堂设在中间堂屋,纸糊的灵堂上是八仙过海的彩画。左边挽联写着“化大悲痛为力量”,右边是“继承遗志写春秋”。
“这小老儿要是知道死后被这般恭维,怕是要羞得满面通红结结巴巴了。”五叔这样想道,一边从纸糊的灵堂正下方的方桌上拿起三柱香点燃了,插在了全是香灰和蜡油的装满米的生子里。
陈贵生的遗照就摆在生子后方,这个庄稼汉平日里没照过几张相,遗照上还是他二三十年的样子了,在不太自然的冲着摄像机笑。
香桌的两旁,跪着陈贵生穿着孝服围着孝帕的大儿子富民和小儿子富强,富民二十六岁,富强才十七岁。哥两看到五叔,半是感激半是悲痛的望着五叔。五叔一摆手说:“都成人了,巨细事物沉着点心。”
生子里还有一个鸡蛋,顺着陈贵生的遗照往后,五叔这瞥到了一个小小的黑盒子,这一瞥,五叔的心竟猛烈的抽紧了一下。他踉踉跄跄踏出灵堂来。
人们仿佛才看到棺材匠五叔。院子里已经搭起了一个巨大的塑料雨棚,有两三桌喝酒的,两三桌打麻将的,还有一小群围在一起唱《莲花落》的。
看到五叔,大家似乎都有些吃惊。喝酒的几桌人看到五叔,纷纷邀他一起喝几杯。五叔不说话的摆手,那些喝五吆六的划拳的不自觉的声音放低了。
这时卯氏才从一旁的厢房里由她的两个女儿扶着过来,卯氏早已哭肿了的双眼里又溢出泪来,整个人几乎要扑在五叔身上:“他五伯,我这外乡的女子苦命啊!”,五叔抬起手来扶了一下卯氏的衣袖说:“死人不过生人过,硬实着点。”
五叔这一声劝,使得卯氏自觉的擦起眼泪来。
“五哥是老了,家里以后大小事务张罗给秋义几兄弟,猴崽子些大了,自会帮衬着富民富强两兄弟。”
听五叔这么一说,卯氏又激动起来:“他五伯,本来要预定寿材的,可是乡里面.......”,卯氏愧疚得脸通红。
“咦,你该明白点是非。南山村先走的人,哪个不是我亲手一刀一斧的制作的寿材,哪个不是我亲自殓装的。我都顺应改革了,就当贵生也跟着改革改革嘛。”
“谢谢五伯能这么想,这几日我还惭愧着呢。现在听您这么一说,活该贵生被烧成灰装在盒子里,是他没这福分让你老操心呢。”卯氏借机说道。
“可不敢这么说,你也少哭了,天凉,快扶你妈进去歇着,别着凉了。”卯氏的两个女儿感激的扶着卯氏进厢房了。这时五叔才听到了一边被围在人群中的蒋先生的声音。
蒋先生的嗓子脆得很,一点都不像老头的声音。这会他在唱:“神仙张果老,头戴一顶书生帽哎莲花落。” 满玉的媳妇接过腔唱:“神仙曹国舅,头戴一顶乌纱帽哎莲花落。” 后来蒋先生又即兴的加了一些唱词,什么儿孙满堂出状元一类的,满玉的媳妇加了一些外村学来的媚俗的唱词,蒋先生也跟着搭腔,引得旁边的人讪笑不止。于是又有更多的人加入了演唱的行列,一下子热闹极了。
“五叔,你再坐会儿啊。”眼尖的黄四库在酒桌上摇头晃脑的喊着要离开的五叔。
“不了不了,你们早些歇了明早还要拉碑呢。我头痛病又上来了,回去歇下了。”五叔一边说,一边撇着灵堂内的陈贵生的照片和照片后的黑色盒子。他的两个儿子还跪在那里,默默的低着头烧着纸钱。
那些打麻将的妇女被黄四库的喊声惊动,这才发现五叔来了一会儿了都要走了。于是又都脸红起来,三个五个的挽留着五叔,但嘴里还是不间断的喊着吃啊碰啊之类的。
五叔没着停留,摸摸索索的在黑暗里上了南山。回到家他直接躺下了,一路上来走了十来分钟,原本不痛的头竟真的痛了起来。躺在床上后,却又睡不着,在床上翻去复来的,后又轻轻叹了几声气。
约摸着有一个小时,五叔又爬起身来,披上外衣踱到屋子另一旁的房间来。灯线被拉了一下,房间亮了起来,房间正中,两张条凳上支着一具未完工的棺材。
五叔拿起了一旁的刨子,又凑上去,用他五十多年来常用的动作,在木料上来回刨起来。
南山腰还是被雾弥漫着,那些工具和木头碰撞在一起的声响,没有人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