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过招

文：丧心病狂刘老湿

小王他妈是武林高手。

更准确地说，是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

一、

小王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是在他三岁那年。

那时候小王的姥爷还在。大年初二，全家老少连同亲朋故旧，依惯例是要到姥爷家拜年聚餐的。一个阿姨见到小王之后，先是摸了摸他的小脸蛋，然后惊叹着孩子几天不见竟然就长得这么大了。于是手腕一翻，一招袖里乾坤摸出准备许久的红包就递了过来。脸上笑意盈盈，口中连称过年了，阿姨来得匆忙，忘了给你带玩具——这是阿姨一点心意。

彼时，尚懵懂无知的小王听得“玩具”两字，大喜过望，伸出小手就想去接红包。

然而在他的手跟红包之间还有0.001厘米的时候，小王妈动了。

没人能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

她的手仿佛速度极快，又仿佛极慢。那阿姨的红包弹指间颤动了一十七次，却终究被她挡了下来，没能递到小王的手里。

于是小王妈的手搭到了红包上。

小王觉得那一瞬间，两人的衣角无风自动，气场一下子就变了——从两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一下变成了决战紫禁之巅的武林高手。而夹在两人之间的小王，则瑟瑟发抖，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对峙的两人目光交错，于是，彼此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一线。小王妈笑道：“来就来呗，还拿啥钱啊！”

这句话仿佛一个讯号，迅速地点燃了两人间的战火，那阿姨回道：“你干啥啊，给孩子的！”，随即施展开一套大摔碑手，力大势沉，刚猛无俦，架、抖、劈、崩，直取中宫。红包在她手中仿佛一把大铁锥，被舞动得虎虎生风。

小王妈则以金蛇缠丝手应对，五根手指柔若无骨，缠、卷、翻、绕、拦，角度刁钻，嘴上更是不落分毫：“二姐你这就没意思了啊，咱自己家人别整这个了。”

那阿姨久攻不下，忽然掌势一变，由刚转柔，似水无形，圆融贯通，口气竟然也跟着一变：“艾玛妹子啊，你咋还跟姐整这出呢？”

小王妈瞳孔微微收缩：太极！眼瞅着手上招式即将用老，那红包就要突破自己的掌势，她急中生智，左手一带一缠，竟是将小王拉到了身后。接着运起一口混元气，叫足十二分功力，大喝一声：“二姐，你看你整的都啥事啊！”挺起胸口，竟然是要将对方的招式硬接下来。

那阿姨也是暗自心惊：这一掌按上去竟然如中败革，难不成这便是传说中的金钟罩铁裤衩？眼看小王已被他妈挡在身后，自己若再有所保留，便是败了这一局。于是将牙关一咬，嚼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运起一记狮子吼：“妹子，你看你再这么整，明年我不来了！我给孩子的，你拦着干啥啊！”

于是，一场交锋至此终于尘埃落定，小王妈长叹一声，只道自己技不如人，佩服佩服。而对手虽胜不骄，连称自己赢得半招，侥幸侥幸。之后，小王妈替小王收下红包，两人相视一笑，化干戈为玉帛，丢下小王共赴麻将桌去也。

小王觉得，这比武打片精彩多了。

二、

小王八岁以后，逐渐意识到，高手过招，是有潜规则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规则，就是先出手的人，一定会赢。

然而，即便如此，防守之人也绝不可束手就擒，否则就是坏了规矩，轻则沦为江湖笑柄，重则身败名裂。

小王不止一次听见高手们聚在一起，对那些坏了规矩的人品头论足：“脸贼大，拿过来就走。”“就是，连声谢谢都没有。”“说啥呀，八百年见不着一次，就赶这当间儿抱着孩子过来，你寻思着他是为啥啊。”

小王叹了口气，果然江湖凶险。

然而，他却爱上了江湖。

因为他同时参悟透了江湖上第二重要的规则。

那就是高手大多自矜身份，只会与高手交手。

所以，只要自己抢在爸妈之前向这些叔叔、阿姨拜年，那么一场交锋就可消泯于无形。最重要的是，红包自然也就落在了自己手里。

由此，小王总结出了江湖上第三重要的规则。

那就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小王觉得自己真是个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因为，此时他的同龄人——甚至是比他大的孩子还只会懵懵懂懂地跟在父母身后，含羞带惧地去给那些陌生人拜年，而他，已经敢于独自闯荡江湖了。

独闯江湖通常只要注意两件事：一是低调——以偷偷溜到某个与父母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面前低调卖萌为佳，倘若被众人围观，逼问期末考试成绩、或当众背诵英语课文，则多半要糟；二是动作要快——拿到压岁钱以后，要第一时间换成各种零食、鞭炮、变形金刚甚至是游戏机币，若是动作迅速，尽管父母百般不爽，只要搬出江湖三大魔咒之“大过年的”，便可逢凶化吉，安渡险境。如若不然，事后压岁钱被父母搜出，则再难落到自己手上。

不过很快，小王就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小王妈之所以是高手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小王妈招式精妙，更在于她的武道修为也极其精深。

三、

小王最先领略到的是斗转星移。

据说，这是姑苏慕容家的绝学，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小王妈语重心长地跟他讲，说他今天之所以能拿到这些压岁钱，最主要的原因是，爸爸妈妈也拿出了许多压岁钱给了别的小朋友。所以，于情于理，这些钱都应该还给爸妈——不然长此以往，家中空虚，不仅无法与其他高手谈笑风生，更恐沦为江湖笑柄，遗臭万年。

小王忖度再三，最终还是顾及父母的江湖地位，乖乖地交出了自己藏在“四驱车”盒子里的压岁钱。

江湖难混，武林中人皆好虚名。当天晚上，小王用铅笔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这行字。三天后，偷看日记的小王爸妈欣喜莫名，以为自家孩子觉醒了小说天赋，一口气给他报了两个作文班。

这招，直到小王十二的时候，他才想出破解之道。他精确地记录了父母过年期间给出的压岁钱，跟自己收到的压岁钱数额，一本正经地指出，自己拿到的压岁钱要远超父母给出的压岁钱。所以，他们将压岁钱全部收走的做法是有违江湖道义的。

小王妈跟他爸对视一眼，暗道孩子长大了，越来越难糊弄的同时，施展出了第二套心法：乾坤大挪移。两人拉住孩子的手，开始跟他盘算日后行走江湖的诸多开销：中学、大学、研究生；出国留学、博士后。小王被一个个陌生的名词炸得两眼发直，脑袋发昏。最后俩人摸着儿子的脑袋道：你一个小孩，虽然有几招不入流的小手段，可怎能应付得了江湖险恶？不如父母帮你将压岁钱存入银行，日后积少成多，待你长大成人行走江湖时，便也多分底气。

小王咬咬牙：那须得明天带我去趟游乐场！

爸妈对视一眼：成交。

这招一直用到小王初中毕业。那年他考上了全省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虽然是自费，不过对这一大家子不擅学习的人来讲，这事的意义俨然就是老王家祖坟上冒了青烟，鸡窝里飞出来一只凤凰。然而，交费的时候爸妈犯了难——小王他爸去年迷上了炒股，恰逢上个月股灾新至，家中资产一下子全部套牢，再无余粮可用。小王大手一挥，决定启用传说中自己压岁钱积攒而成的教育基金，不料父母面色尴尬，一番逼问下终于说出实情——每年压岁钱到手后都用于补贴家用了。

小王闻听此讯犹如掰开八瓣顶梁骨，一桶凉水泼下。发誓此后压岁钱再不上缴，坚决与父母斗争到底。

为了表示决心，他找到姥爷帮他开了个存折，还设上了密码，然后昭告天下，小王基金今天正式成立了。爸妈两人面带愧色，对此不置可否。

那年春节过后，小王妈每日长吁短叹，偶尔还静坐发呆。他爸则戒酒戒烟，感慨生意难做。小王年齿见长，觉得自己已快成年，又考入重点高中，日后飞黄可待，自然要为家中分忧，于是连连逼问。父母则欲言又止，只说你安心学习，家中一切不必操心。小王哪里肯干，一再逼问下终于明白家里财务危机，急缺数千周转资金。小王果断拍板——我有压岁钱，拿出来补贴家用吧！

说完他就后悔了。

爸妈俩人击掌而笑，小王暗道不好。

黯然销魂掌。

四、

高中毕业之后，小王终于再不折腾了。

他算是想通了，左右父母在自己身上投资了这么多，自己又何苦要跟他们分得一清二楚呢。至于压岁钱，就由它去吧。

而更关键的是，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他收到的压岁钱也越来越少了。

今年他读研一，就只收到了一笔压岁钱。

他是腊月三十才历经千辛万苦从学校赶回家的，下车后马不停蹄赶到了姥姥家里。进门喜得老太太搂住他心肝宝贝的好一阵叫，他看见姥姥桌上的药盒分明比上次来时又多了许多，而姥爷的黑白相片摆在桌上，前面已经放上了几碟小菜跟一盅白酒，心里难过莫名。

老太太眼皮下垂，任如何努力，却还是看不清自己这宝贝外孙子。只好拉着他的手，与他说个不停——读书累不累？在外面冷不冷？有没有按时吃饭？可曾交了女朋友？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转眼即逝，老太太自觉身体沉重，准备小睡一会。小王服侍姥姥躺倒床上，掖好被角，正准备出门时，却被老太太叫住了。

老太太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封红包道：大孙子，在外读书不易，姥姥给你准备了压岁钱——可别让你爸妈知道。自己藏好，若是读书累了，就买点好吃的。小王习惯性地就想推辞不要，可老太太忽然把脸一板说，姥姥的话你都不听了么？小王心里一软，连连点头，于是收下红包，老太太这才喜笑颜开，安然睡下。

回到家里时，一桌的饭菜早已备好，小王妈正忙着把最后一条鱼从锅里铲出来，他爸则坐在沙发上看一眼电视瞟一眼门口。见儿子回来，俩人连忙拉着他坐下开饭，小王习惯性掏出姥姥给的红包，说估计今年也就只有这个压岁钱了，自己主动上交，望政府笑纳。

爸妈忽然放下了筷子，对视一笑。小王妈使了个眼色，他爸心领神会，走到里屋翻出一本存折，递给小王。这存折表面微微泛黄，里面的存款记录密密麻麻，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细看时每次存款记录都是一、二月份。小王觉得自己的鼻子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放下存折说：这，这是……

小王妈说，其实这些年的压岁钱都给你存着呢，现在你也长大了，今年的压岁钱你就自己留下吧。言语间笑意盈盈，脸上却有遮不住的皱纹丛生，再看不出有当年与人对决时的高手模样。

小王望着爸妈，又看了看手里的存折，喉头哽咽，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忍住心里的疑惑：“可，可这钱上个月刚都被取完了啊。”

存折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上，一个大大的结余0.27元印在上面，极其醒目。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现场气氛略显尴尬。

空明拳，小王脑海中掠过这三个字。

尾声

小王妈最后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实情：“你爸跟我前几天刚在开发区给你买了个房子，一百五十平，年后入户——那压岁钱就是用到了这上。”

小王低头扒饭，心里满是愧疚——自己竟然有一瞬间错怪了爸妈，以为他俩又要套路自己。父母看他努力吃饭的样子，也不动筷，只是问个不停：导师怎么样？上次给同学带的特产他们都喜欢不？学校住的还适应不？最重要的是，有女朋友了么？

“哪有啊！” 小王吃得渐入佳境：“妈，你再帮我盛碗饭呗。”

伸出去的空碗迟迟没人接过，小王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那个熟悉的高手，又回来了。

“既然没有女朋友，你看，妈的朋友宋姨——你小时候见过的，有一年初二来你姥家，还给你拿过压岁钱的那个——侄女今年正好大学刚毕业，。小姑娘家条件不错，要不……你俩过年见一面？”小王妈盯着小王，眼神锐利。

声东击西！

小王倒吸了一口凉气。

防不胜防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