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香菱,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风:
一、软萌妹子美少女
她是个漂亮的少女。
眉心一点胭脂红,天然妩媚风流。隔了七八年,门子还能认出她来,可见不是大众脸。好男风的冯渊见到了她惊为天人,立誓只娶她一个。周瑞家赞她,像“蓉大奶奶的品格”。秦可卿有多美?既鲜艳妩媚,又风流袅娜。香菱也是这样的风采。
她是个学霸少女。
5岁就跟着人贩子长大,能有多少教育底子呢。可是向黛玉学诗,听了几次讲解,读了几本诗集,改了两遍,就写出了“影自娟娟魄自寒”这么清新自然的好句子。只能说香菱太会学习了。因为我也按黛玉老师的法子,去读了100首王摩诘五言律,但写出来的还是押韵顺口溜。
她还人缘好到爆。
长得那么美,不该像晴雯那样,被夫人厌弃,被丫头婆子嫉妒么?像林徽因同学那样的家世才学,也有《太太的客厅》之类的暗讽衬着。“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好像是红颜的普遍打开方式啊。
但妩媚袅娜的小香菱,却得到了上上下下的疼爱怜惜。
先是老江湖薛姨妈,喜欢她“温柔安静”,不愿意随便就给了薛蟠,而是正儿八经地摆酒请客,给了香菱妾的名分。
冷清如林妹妹,也待香菱非常友爱。有一回黛玉坐在石头上听牡丹亭的曲子,香菱在后面拍了她一掌。黛玉吓了一跳,却一点不生气,而是任由香菱牵着手回了潇湘馆。两个女孩子下棋看书,玩了好一会香菱才走。
冷情如宝姐姐,也对香菱呵护照顾。香菱能到大观园住一段时间,来自宝钗的体贴: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顽,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
其他人如宝玉、凤姐、李纨、探春、湘云,甚至袭人等都很怜惜香菱。
二、黄连妹子苦心莲
虽然红楼梦是“万艳同悲”,每个人都很悲惨。
但悲惨也是分程度的,分阶段的。
有的人小时候很惨,长大后很好,如邢岫烟。
有的人小时候很顺,长大后很惨,如迎春。
但有的人,是一惨到底,如香菱。
香菱的人生简历如下:
父亲甄士隐 ,母亲封氏,姑苏富裕乡绅。
独女,小名英莲。
5岁,被拐卖,从此再也没见过父母。
拐子怎么养她的?
打——打到她不敢再想到家。
圈养——到处流窜租房子,她的童年生活中,没有亲情,没有朋友,没有教导,没有一个孩子健康长大需要的一切滋养。
12岁,拐子将她卖给了冯渊。接着薛蟠打死了冯渊,把她拖走,从此归了薛家。
冯公子因为瞧上她,反而惹出了杀人之祸。而眼前这个一言不合就打死人的呆霸王,是她未来的良人。
后来她做了薛蟠的妾,他的疼惜只维持了半个月,之后就是“看得马棚风一般”了。
再后来,薛蟠娶了夏金桂,“致使香魂返故乡”,推测不到20岁,香菱就被活活折磨死了。
这就是香菱的一生。
抽中这样的人生,还要不要活下去?
或者至少总结一句:生而为人,对不起?
但香菱的人生,绽放出了独特的美丽。
三、在苦难中活出最美好的模样
香菱身上,有一种生命力量。
不是黛玉那种铮铮傲骨的名士风采,不是宝钗那种审时度势的俊杰气度。
不是袭人式奋斗,不是晴雯式玉碎。
香菱的力量,是对命运看似顺从,但默默地注入自己的尊严和美善。灵魂缩在那么小的空间里,依然微笑活着。
说得大一点,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女性,身上都蕴含着这种力量。千百年来,在没有尽头的屈辱和苦难中,她们努力活出人的尊严,活出自己最美好的模样。
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
记得之前看《康熙王朝》,蓝齐儿公主爱上了李光地,但一直疼爱她的父皇,康熙帝却让她去和亲。蓝齐儿哭闹没用,只好听从。临行前,她最后一次去拜见太祖母。孝庄太后告诉她,孩子你得为了大清国牺牲自己。但你嫁给葛尔丹,不是去给大清当奸细的,你要做他的妻子,爱他、照顾他,给他生儿育女,给他一个温暖的家。
屈服和爱,可以混为一谈么?
永不。但命运之苦,让人不得不屈服的时候,如何对待生命,每个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我们激赏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人,也悲悯那些在顺从中麻木的大多数,看到她们充满性灵之美,绝不是死灰一片,比如香菱。
香菱被薛蟠抢走后,从金陵到都中,这个聪敏的女孩,内心会想什么呢?
一定是纠结了痛苦、内疚、害怕。但是她看到湾住船后,岸上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碧青的烟,连云直上,宇宙浩瀚之美,在她心中震荡。
所有苦难都没有让她长歪。
她快乐。
第7回,作为香菱第一次出镜,是迎着周瑞家的,“笑嘻嘻的走来”。
24回,和黛玉玩闹,也是“香菱嘻嘻的笑道……”
第62回,和荳官玩,弄脏了石榴裙,宝玉来救场,这短短几段文字,倒一连用了8 个笑字。笑骂、笑着央告、笑着摇头、笑道……
一个像婴宁一样,没心没肺的美少女。
她善良。
黛玉坐在石头上,她拉着黛玉走:“走吧,回家去坐着。”脂砚斋批注说:是恐石上冷意。香菱虽然是个呆萌的形象,但也是非常体贴的。
即使对薛蟠这个命中魔星,也充满深情。薛蟠被柳湘莲打了,薛姨妈和宝钗回来,看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当然这和爱情无关,香菱小姑娘即使已嫁人为妾,心性还是一片天真的。不然不会望穿秋水地盼着迎娶夏金桂了。
她对生命深情。
在很多故事里,一个姑娘被父母伤害了,或者被心爱的人伤害了,就立刻释放出洪荒之力,自己的日子也不过了,专心与世界为敌。
但香菱,被各种惨痛地伤害着,却依然对自己的生命充满深情。
香菱学诗,是大观园全盛时代最美的场景之一。
香菱为什么要学诗呢?还学得呆呆傻傻,针线也不做了,觉也不睡了,翻来覆去琢磨,听到个“闲”字,也立刻想到韵。
她的职业,是侍妾。而她侍的又不是什么风流才子,需要红袖添香夜读书,而是一个连唐寅两个字都不认识的白痴。
香菱学诗,和工作无关,和两性无关,只和自己的生命深情有关。她内心的灵性,生命的感性,呼唤着她,让她觉得理应如此。
生命,确实理应如此。
人生,当如香菱,无论遭遇什么,幸与不幸,都对自己的生命饱含深情,活出自己最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