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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看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很是感动。
等到再见孔子以下,历朝历代都赞,大家不是“求仁得仁”、“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就是“圣之清者”,“圣人德若尧舜,行若伯夷”时,未免就越发五体投地。
然而等年龄大些,不大“纯洁”的时候,这观感渐渐就有些变了。
世人对伯夷叔齐的“非之”,其实古已有之,只是儒家时代,他们占不得主流,难免要被人吐口水,吓退而已,更何况孔孟二圣,早已一锤定音?
我只是没想到,在今天,他们也是不可“非之”的,不然就将成为“时代的悲哀”。
“时代的悲哀”,这是我在知乎上看到的,因为那里恰有一个关于伯夷叔齐的专题,在讨论不食周粟的是非。
为什么“非之”,就会成为“时代的悲哀”呢?原因大致是这样的。
伯夷叔齐忠君爱国,忠义孝悌占全,不但是思想者,也是始终如一的践行者,他们有“节烈”,无论何时,身上都闪现着忠孝大义的光辉。
他们“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非”,“力行不惑”,“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
他们“忠诚于的,不是一个具体的名叫‘帝辛’的暴君,而是更大的维系社会信任、忠诚及伦理的体系”。
他们不贪功名利禄,不“以暴制暴”,只求灵魂对内心的认同,在离开世界的一刹那,有不自欺的坦露与表达。
等等等等,如此这般,那他们当然就是确凿无疑的圣人了。
这如果再加上:
义和利,是最基本的哲学问题,生命价值问题,人难道不该有高尚的信念、信仰吗?
一个民族,失去这种文化预期,这种价值追求,这种精神图腾,非常可怕。
那么“非之”,当然就成了“时代的悲哀”。
每个时代的悲哀。
这些网友的话,显然是非常漂亮的,乍听之下,万分正确,足以把人吓出一溜跟头,可是伯夷叔齐,真就这样美好吗?
我虽然是一介凡夫,但好像也颇有点上进心,对圣贤一向仰慕,对成为“时代的悲哀”这种事很有点害怕,但是这一次,看到这些话,我倒忽然不大在乎了。
伯夷叔齐,我当然从没当他们是傻子,更觉得他们很有可敬可佩之处,但是你若非说他们一定是忠义孝悌占全的圣人,无可非之的话,那我就只有较一下真了。
此事事先没有征得某些大义凛然的人同意,实在对不起,但这只能怪你们将他们拔高到了让人不识的地步,令人起了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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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且先再来看一下伯夷叔齐的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商末孤竹君有三个儿子,但他最喜欢的是老三叔齐,想让叔齐做继承人,于是孤竹君死后,他那大儿子伯夷,就不按长幼之序,决定把位置让给叔齐了。
他为了尽孝道,完成父亲的意愿,竟撒腿就跑,去了外国。
可是不按长幼之序,这也不合礼制啊,这还将伤到兄弟之情,也就是悌,所以当大家都来要求叔齐上任的时候,那叔齐也不干了,他也赶紧跑了。
一路跑去国外,找到他大哥伯夷,一起流亡起来,也说不清他们这算是哪种流亡。
好在孤竹君还有个二儿子,不然这老头的国家基本就算是到头了。
且说伯夷叔齐之后为避开残暴的商纣王(这可是历史书自己说的),曾一路跑到北海之滨跟东夷人一起生活。
(孤竹起源于滦河流域,与商同属于子姓,本为东夷一支,这或许算是回家。
孤竹半耕半牧,常以劫掠燕国为能,这后面齐国帮助燕国打孤竹,人家也说是“攘夷”呢,所以大家谁也别瞧不起谁,老说什么夷夷夷的。)
他们后来听说西伯,也就是西方伯主周文王干得挺好,养老院世界一流,于是就收拾收拾,高高兴兴地到周国追求幸福来了。
但是不幸的是,他们来的时候,周文王已经死了,那周武王,正率领大军,开车拉着文王的木主,去打他们大商帝国呢。
这俩老头一听说这事,非常失望,立刻跑去拦住武王车马道,你爹死了不葬,就动起武来,这能叫孝吗?臣子来讨伐君主,这能叫仁吗?
武王不仁不孝,这从一般道理上看的确是这样,所以这就弄得那周武王哑口无言,居然要靠几个武士来学古龙,搞什么死人不会说话了。
(武王出兵的那一套正义之词哪去了?莫非是别人捉刀不成?)
这时候幸亏天下第一钓鱼人姜太公在场,他急忙阻拦,说了句,这是义人啊,算了吧,这俩老头才被人扶到了一边。
公元前1046年,纣王终于被武王灭了,周朝建立,普天之下从此莫非周土,于是觉得武王无耻,丧国可耻的伯夷叔齐,就发誓不食周粟,互相搀扶着,进首阳山,开始采薇了。
周粟不可食,薇菜却无妨,他们从此就靠着采薇过活,采薇的时候还唱着歌。
上那个西山采薇啊,以暴制暴不分彼此啊,神农虞夏的盛世,从此没了啊,我们没了去处好可叹啊,我们快死了啊。
这歌很现代派,既是明志,也像预言,结果他们不久后,就真的死了,饿死的。
(也有人说,是一个坏老头,跟他们说薇菜也属于周,才饿死的。这老头显然更是“时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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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说完,那么问题来了。
伯夷叔齐不贪功名利禄,宁死不食周粟,这绝对是做到了的,可问题是,他们真的忠吗?
忠臣何以为忠?那是不是爱国爱君,义无反顾?可他们为什么不去拦住商纣王的车驾进言呢?
他们自己都是因为商纣王暴虐,才跑到北海去的,凭什么去拦人家正义的周武王?
他们后来更曾因为听说周国国君好,养老条件好,立马要去做周人,这难道也能算忠?
只因为那时候的周还属于商不成?可他们自己的孤竹,他们也没照料好,丢弃了啊。
孤竹君,不只是父亲,也是国君,孤竹更有一大群臣民需要他们,他们这样就随便跑了,这能算忠吗?这难道就算顾到了父亲的愿望?
这不但是不忠,也是不孝。
古人既然有大孝小孝之分,既然孝终归是为忠君忠国,那他们这算是在做么?
就是讲小孝,他们恐怕也站不住脚。
孤竹君是不是并没有确立叔齐?那他就还是按照长幼之序,传统礼制,把君位留给了伯夷的,如此,伯夷随便推让,随便去国,这孝还是不孝?
如果说,即便如此,伯夷也该遵从父亲意愿,那叔齐呢?
悌为先,还是孝为先?父亲大,还是兄弟大?孝大,还是悌大?国家大,还是自己大?叔齐竟然为了悌就跑掉,那他的孝又放到哪里去了?那可是他父亲的意愿啊!
君在上,国在上,父在上,他们在这里,是不是也根本失去了礼制大节?
他们其实也不悌。
悌难道只是他们哥俩讲的吗?那个二弟、二哥,难道不是他们的兄弟?
他们倒是忠义孝悌,不争功名利禄了,可是这岂非是将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以及家国最难之事(包括对母尽孝,为祖辈父亲守丧、祭祀等事),都给了那老二?
总不能三兄弟都跑掉,让孤竹从此无君,成为一盘散沙,让家国宗庙祭祀,从此停摆吧?
古人不是还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生怕陷人于不义的故事吗?何况这还是兄弟?
他们似乎更不义。
商纣王既然暴虐,那为什么不可以讨伐?暴难道是商纣王的专利?老百姓,其他人,就活该去挨?暴难道不去制止,不去打,它自己就会消失?
舜诛四凶,大禹杀防风氏,少康复国,商汤灭夏,这些,都是不是以暴制暴?真不知道这二老歌的什么,哭的什么,非的什么。
孤竹如果没有老二,伯夷叔齐这样做很可能就会让孤竹失国,内乱,遭遇外敌,亲族、国家、百姓遭殃。
伯夷叔齐极力维护暴虐的纣王,这更是不顾国家,不顾百姓,守小节,失大义大仁的行为。
那么他们还凭什么,能叫做忠义孝悌四全?
说不定,那多智的姜子牙,原也不过就是心有不忍,给他们戴一顶高帽,让他们乖乖走开罢了。
请注意,我这批评的可不是什么愚忠,这跟岳飞之类根本不是一回事。
所以伯夷叔齐最可赞的,其实不过是不贪富贵的礼让精神,和某种价值坚守而已,尽管他们这其中的界限未免太模糊了些。
我这更不是非要鄙薄古人,否定我们推崇的那些价值观念,在任意挑刺,真正的问题是,你非那么拔高,说那么漂亮干嘛呢!你制造出来的古人就是标准啊?
你没见就连人家古人,在赞美的同时,也不免要用一下曲笔吗?
《绎史·烈士传》,在写到这两个人时,不就曾编过这样一个段子?
“……二人遂不食薇。经七日,天遣白鹿乳之。二人私念:此鹿食之必美,鹿知其意,不复来,二子遂饿而死。”
天帝曾派一只鹿过来,打算用奶来救活他们,可他们竟觉得肉味更美,想杀而取其肉呢!“圣人”难道不是人?
这两个人其实正跟他们自己所唱的一样,也是“不知其非矣”呢,有时候,有些地方,未必不像我们一样混乱、糊涂。
说实话,在没见到这些话之前,我其实是根本没打算写这篇东西的,就是现在见了这些话,有些反感,我对他们那种宁可饿死,不食周粟的奇行(“节烈”就“节烈”吧),也依旧仰慕得很。
因为这毕竟非一般人可为。
所以我最终的观点就是:
古人不是不可非之,而是不该生造、丑化。
对他们,该敬仰处自该敬仰,但也大可不必非要附加以完美,高大上,弄得一无杂毛,金光闪闪。
一旦非之,就上纲上线,大棒子乱抡,搞什么“时代的悲哀”,说什么破坏经典,违背公序良俗、价值观,这分明是一种狭隘,一种走偏。
END
文 | 九鸦
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