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张小鱼。今年22岁。
那天我一个人去了当地的一家妇科医院。我去流掉肚子里面还不到一个月的孩子。
“多大了？”
“22”
“有过流产经历吗”
“有过”
“几次”
“三，不，四次了”
我怯生生的回答。
我不是怕回答这些问题，我只想早点回答完，早点进手术室，早点把孩子打掉。早点甩掉这个麻烦。
“姑娘你得跟我说实话，这个手术很危险的，我们观察到你的子宫壁已经很薄了。现在你肚子里孩子还小，如果再进行一次刮宫手术，那你的子宫可能永远也无法怀上孩子了”。
听着素昧平生的王医生用这么关切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一下子忍不住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那一刻就像心灵找到了一个出口一样。把医生当成了我悲惨经历的聆听者。就一下子把实话告诉了医生。
“大夫，我之前流过五个孩子。这是我第六次怀孕了。但是我不能把他生下来，我没有足够的经济条件养大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也没有结婚，我没有丈夫。”
王医生听我这么说，把门关紧，开始耐心的询问，之前的五次流产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都是在哪里做的手术。
我说都是差不多最近半年的事情，五场手术都是在不同的医院做的。有两次手术做的并不好，而且每次手术之后没几天就开始正常的性生活了。
我没想到本应见惯生死的大夫也居然会流泪，以前给我做手术的那些大夫，一个比一个冷血，没有一个人是像她今天这样的反应。
她眼角闪着泪花对我说：
“你的年纪跟我孩子应该也差不多。怎么就不懂得保护自己呢，你是不是认为，流产就是避孕的唯一方法”？
其实我早就知道怎么避孕，但是我不想提太多，于是我就把额头压的很低一边啜泣着一边点点头。
她说“其实并不是这样，相反，流产对你身体造成的很多伤害都是不可逆转的，今天你可以把这个孩子打掉，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要告诉你，这次手术之后，你很可能再也不能怀上孩子了。”
她又给我讲了很多生理知识，告诉我女人最宝贵的身体器官就是子宫，还有怎么避孕，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保养子宫的知识。最后对我说，
“姑娘，你今天先别着急做决定，你回家再考虑考虑吧，如果明天还想把他流掉。你再来找我，我当妇科医生快30年了，一定会好好的给你做这个手术，尽量保留你以后生育孩子的能力。你现在太年轻了，以后不想生孩子的时候，再也不要让自己怀孕了好吗？”
我哭着点点头。拿了一张她给我的名片，转身离开了医院，回出租屋的路上，我一路走一路哭，走路的时候哭，坐公交的时候也在哭，眼泪鼻涕流一脸的时候就拿纸巾擦一下，我当时根不能顾不上路人看我的眼神。我心里只是觉得特别疼特别疼。
回到出租屋，我冷静下来以后就开始思索这个医生的话。
最终我给自己的答案还是要把他打掉，哪怕付出再也不能生孩子的惨痛代价，相比一辈子不结婚，没有自己的孩子，我更怕成为一个世人唾弃的单亲妈妈。
我想医生说的这么严重的话，那她给我做手术一定也需要很多钱。我把自己的几张银行卡里的钱都取出来存在同一张卡里，一共有五六千块钱的样子，我怕不够，又把自己的一条金项链折价卖给了回收金银首饰的商贩。
这样我手里面差不多有1万多块钱了，我想怎么也应该够用了。第二天我就拿着这些钱去找前一天那个女医生。
医生问我局麻还是全麻，我想起过去那几次流产的疼痛，选择了全麻。
医生给我量了体重，麻药注射进我的身体。
很快我就睡着了。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医生护士已经把我送到了休息的病房。
我躺在床上，麻药药效过去以后，熟悉的疼痛再次席卷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旁边一个护士看完醒了说，你的手术很成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疼。。。”
我从嗓子眼里气若游丝地挤出一个字。
护士说我们有个止疼的设备可以保证你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舒服一些，你要试试吗 ？我有气无力的点点头，设备运行以后，我果然感觉舒服多了，两个小时以后，镇痛时间结束了。 我也休息的差不多了。准备向医生辞行回家养病。
到了王医生办公室，她说，你的手术我做的很成功，但是就如同我之前跟你说的，这次手术之后你的子宫内壁已经非常薄了，一个月之内一定要严格禁止性生活。如果能坚持两个月更好。
另外你最好卧床休养一个月。平常人流产小月子15天。考虑到你的情况我觉得你应该像正常女人坐月子那样休养至少一个月。如果你这次休养的足够好，那你以后还有可能有一丝机会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如果你不听话，那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以后有一天真的不能生育了，可千万不要哭着后悔啊。你还这么年轻，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点点头，她又交代我一些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然后说，
“有问题随时回来找我，以后每半年进行一次妇科大检查”。
我去退押金，发现一共花了不到7000块钱，我的卡里还剩下一些钱，足够我接下来一个月的营养费用和生活费用。
2
我走出医院打了一辆计程车，回到我的住处。我一个人租住在城郊一所50平米的小房子里面，在这里我住了三年了。这个地段房租便宜，很适合我这种外来的打工妹。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房子很新，设施也都很齐全，对我一个人来说也足够了。
而且房东是一个50多岁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很放心我一个女孩子租她的小房子，我也很放心房东不是那种五大三粗的男人。
我原本是一个性工作者，白天不是四处游荡购物就是整天整天的睡觉。晚上接待形形色色的出来偷食的男性客人。有时我一整个晚上都在工作，有时一个晚上只需要工作一两个小时。我的身体伤痕累累，私密部位，大腿内侧到处都是那些变态客人留下的抓痕。每次这种时候，我刚要哼一声，他们就会说着同样一句话：
“你都已经出来卖了，还在老子面前装什么清高。”？
然后我就不再反抗了，强忍着身体剧烈的疼痛，任凭自己变成男人泄欲的工具。再一分一秒的煎熬着等待第二天的天明，因为早上他们一定会离开的，或者是去体面的工作，或者是去体面的回家看望妻子孩子。
过去半年多的时间里，我流产了6次，其中有四次应该是我的客人的孩子，另外两次应该是我以前那个跟我做同样工作的男朋友的孩子。这次手术之前我们早就已经分手很久了。
因为他说不喜欢做这种工作的女人。我听了这话顿时恼羞成怒，大声咒骂他不得好死，他气急了扬起手甩了我一巴掌，我一下子就被打翻在地上，鼻孔里很快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我躺在地上很害怕很害怕，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更怕死还是更怕他。而动手打我的那个人没有再继续对我动手，只是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多么讽刺啊，一个做同样工作的男人找了一个做同样工作的女人，反过来还要嘲笑我的不体面。
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几个好东西。
这次王医生的话对我打击非常大，于是这次手术之后，我决心彻底辞职，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换一份普通的薪水微薄的工作。
我在家里认真休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饿了就打电话叫外卖，除了扔垃圾绝不下楼。衣服全部都是洗衣机洗的，打扫屋子我请了一个临时工的阿姨。她每个星期三下午来一次，帮我把整个屋子彻底打扫一次，傍晚我付给她300块钱作为这个星期工作的报酬。
3
午夜梦回，我总是忍不住回忆我的过去。
80年代的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父母世代为农，靠种几亩田地，养几头猪供我和哥哥读书。我们的家庭不富裕但是非常温馨。父母贫穷但是恩爱。对待孩子们特别有耐心。我感觉自己过的很幸福。
但是15岁那年，我父母双双死于一场意外。和他们一起去世的还有比我大两岁的哥哥，从小到大一直保护我不被别人欺负的哥哥。
我跟着姨妈去认领尸体的时候，我的家人早已经血肉模糊到看不清原本的容貌了。我刚看了一眼姨妈就用手紧紧地捂着我的眼睛让我不要看，我还是偷偷从她的指缝里面往外瞄着。我看见我妈妈那件黑白格子的连衣裙被鲜血染的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再想仔细看看时，我就被姨妈连拖带拽的拉走了。
我后来才了解到，我的家人乘坐的出租车被一辆突然侧翻的大货车压到了。包括当时开车的司机和一个同车的乘客在内的五个人全都是当场毙命。死无全尸。
我当时人微言轻，不懂法律。家里的亲戚也都是不懂法律的农民。再加上出事故的路段那一天刚好监控失灵。没有拍到车祸发生时的录像。一样是农村妇女的姨妈心有不甘地带着我我跑了好多次法院，警察局，每去一次，都是哭着去，哭着回。可是抗争了几个月之后，最后我们却也只拿到了数额很少的赔偿款。
我那时候也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从此再也没有爸爸妈妈哥哥照顾了。他们全都从活生生会说说笑笑的人，变成了躺在后面山坡坟地棺材里的一具具尸体。他们再也不会带着我爱吃的水果回来了。
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认定，人的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后来姨妈看我可怜把我接到了身边。像对待弟弟一样好的对待我，我弟弟吃一个鸡腿，姨妈也一定也给我吃一个。而且还把大的鸡腿夹进我的碗里，对弟弟说，你要照顾姐姐，你吃小一点的这个。姨妈给弟弟一块钱也一定给我一块钱，从来没有差别对待过两个孩子。
我弟弟那时候也很懂事。他跟姨妈一样照顾我，上学的时候我们一起走，放学一起回家，他总是说，
“姐姐如果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你打不过他的话，我去帮你揍他”。
但是我总是一个外来的孩子，我常常听到姨妈和姨夫因为我吵架。
姨夫说，她就是一个拖油瓶，你把她弄来，我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差，我们也不是有钱人，为什么要白养着她。
姨妈就说，我姐姐姐夫去世了，小鱼是他们唯一的骨肉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颠沛流离，露宿街头。
“好，就算是这样，我们有吃的给她一口就算对得起你死去的姐姐了。我们的日子也很难过，为什么要委屈儿子照顾她呢?” “
建国，人心都是肉长的，你难道就一点也不觉得小鱼可怜吗？”
我姨妈带着哭腔说道。
然后我就听见姨夫重重的叹气声。
然后他们谁也不再说话了，这个时候我就知道他们这架算是吵了。
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只能卑躬屈膝的活着，我下了课就帮姨妈做饭，打扫卫生，家里的轻活，累活我都抢着做，就希望姨妈能好过一点，希望姨妈跟姨夫少因为我吵一架也好。我姨夫虽然没少因为我抱怨我姨妈，但是他总体对我还是很好的。他看我想要帮忙干活的时候总是说，
小鱼，你去写作业吧，这些我们来就行了。
两年以后这样寄人篱下的平静生活最终还是被现实打破了。我那年也17岁了，刚刚初中毕业，本来要上高中了，可是姨妈家还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姨妈家的条件也不好，如果供我读高中的话，剩下的钱就不能充足的供弟弟读书了。
我很识趣的跟姨妈说，姨妈，我不读书了，我去打工吧，你好好供弟弟读书吧。
姨妈看着我手里的初中毕业证，抱着我哭了一场又一场。
“小鱼，都是我不好，姨妈没有能力，如果我赚钱多一些就可以让你和弟弟一起上学了。”
不，姨妈，你已经待我很好了这两年你的不容易我全都看在眼里，以后的日子我不能再依靠你保护我了，我要自己保护自己了。
第二天我踏上了远离家乡的火车。姨妈给我带了1000块钱，这在当时是姨妈从牙缝里面一点点攒出来的钱，我死活也不肯要。
她就哭着说，小鱼，你拿着吧，就当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外出打工一定找个安全靠谱的工作，赚的少一点也不怕，你一个女孩子，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啊。
我推脱不掉，只好含泪收下姨妈的钱，之后很久都没有再回去过了，除了我的姨妈，故乡早已经成为了我的伤心地。我再也不想重新踏上那片土地了。
4
打工妹的生活并不容易。找工作就找了好几个月，最后我还是靠欺瞒自己的真实年龄才得以在一家工厂入职，他们要我当纺织女工的学徒，每天起早贪黑，累的腰都直不起来。辛辛苦苦一个月也只赚到几百块钱，除去自己的生活开销，每个月给姨妈汇的100块钱。剩下的几乎一点也攒不下来。姨妈带给我的1000块钱我在找工作的前几个月就已经花光了。
一年多以后，我不再是学徒了，在工厂的工资也涨了100多块钱。每个月我可以去吃几次以前舍不得吃的炸酱面了。也可以多给我姨妈一些钱了。
可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 ，我认识了一个叫赵姐的女人，她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她把我带出了纺织工厂，带到了现在这个见不得光却赚钱颇多的行业。那以后，我慢慢了解到了金钱的好处。原来有钱人一个晚上花的钱竟然可以比我姨妈一家一年赚的钱还要多。我开始疯狂地想要变成一个有钱人。
然后我的信仰开始一点点崩塌，我的原则开始一步步妥协。
开始我只是推销酒水，一瓶酒我可以赚几毛，几块，十几快，二十几快不等的提成。随着我的酒量越来越好，看见的有钱男人也越来也多。我赚的钱也越来越多了。但是不安的我却开始并不满足于陪酒赚钱了。
我知道自己的优势，我有一张好看的脸蛋儿，我有高挑的身材。我有光滑干净白到发光的皮肤。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是这里最年轻的处女。
终于在一个晚上我交出了女孩子最宝贵的第一次。这次钱色交易换得了8000块钱的报酬。这8000块钱最后我只也拿到其中的一半，但是也不错了，毕竟比做女工人赚钱来的快多了不是吗。我开始每个月给姨妈汇更多的钱。 家人问起来，我就说自己在工厂升职加薪了。
一回生，二回熟，从此我彻底沦落为货架上明码标价的货物，供人们玩弄和选择，选好了就被他们带去事先安排好的房间或者带回家。
我的底线越来越低，我的衣服越来越暴露，我化的妆一次比一次更浓。我勾引男人的手段一次比一次更大胆也更高明。这一切牺牲换来的是我赚到的钱越来越多。我不停的品尝着金钱的快感。我可以大胆地去逛这个城市里面那些我以前可望不可及的各种商场了。我虽然赚到了以前不敢想象的钱。但我也变成了一个身体由内而外都是伤痕的可悲女人。
家人意外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认真规划过自己的生活，所以纸醉金迷的我最终也没有攒下什么钱。
5
很多个失眠的深夜，我反复回忆着这几年的经历，一边回忆一边流泪，每一天我都在泪水中入眠，也在泪水中苏醒。我想我的一辈子不能断送在陪男人睡觉这一件事情上面。我也才只有22岁。我的人生应该还有另一种可能。
但世事全都知易行难。
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公主，很难发自内心的去享受平常人家的一蔬一饭，因为那太难以下咽了。
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以后，我最终还是狠狠心扔掉用了三年的手机号，断绝了以前所有那些反复找我的熟客的联系。
休养了一个多月以后，我知道我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否则我很可能走投无路重新回到这个行业，而这个城市如今也全都是我不堪回首的往事，和鲜血淋漓的经历。
我拨通房东阿姨的电话，跟她说，我要回老家了，现在着急把房子退了，让她来看看房子，押金给不给我都无所谓了。
第二天一早房东阿姨就来敲门了。她问我回老家有什么打算，我说父母年纪大了，现在很需要我的照顾，我要回他们身边工作。阿姨简单检查了下房子就把押金全都退给我了，她说，
“你一个女孩子拿着大包小包的，坐车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我转身离开。再没说一句话，但早已是泪流满面。
终于我放下轻浮，放下躁动，放下以前所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放过那个曾经被命运摆布的自己。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恋爱和结婚了。
那么余生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姑娘，一个扬着脸站在阳光下奔跑，微笑，和努力的姑娘。
接下来去哪里呢？
我在心里问自己。
哪里都好吧，只要不是这里。
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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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妖孽林洛洛，92年摩羯座老阿姨。一个用文字疗愈自己的90后，新浪微博：妖孽林洛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