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国庆期间，受陈校长邀请，我参加了张文质老师线上写作研修班第二期培训。因《唯见江心秋月白》一文，幸运引起文质先生留意，也非常荣幸地在荔林的课堂上得到文质先生面授指点。心下感恩，甚觉惴惴，更觉努力前行责任之重。）
鲁迅先生在一九二五年写过一篇《风筝》，收录在他的散文诗集《野草》中。故事写的是先生年少的时候，对遥不可及的儿童心理没有半分研究，认为年幼的弟弟玩风筝的行为属于苦心孤诣的没出息孩子的玩意，随即气急败坏亲手毁掉弟弟花尽心思做成的一只竹制风筝。
在他们离别了很久，两人已然是事业有建树的中年人以后，鲁迅先生读到一本国外的讲论儿童心理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 等到先生想要跟弟弟求得宽恕，弟弟已经全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比得到宽恕更痛苦的是，“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先生在文章中对于成年人的警醒，“是日徘徊低吟，黯然久之。” 在我接手新的班级，面对更单纯更稚嫩的孩童之后，心里更怀揣一份郑重的敬畏。深觉“儿童”不仅是一段特殊年龄的生物学标识，更是人类接触世界、理解世界、对话世界的特殊方式，更加对“儿童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文化的存在”有了深一层的认识。
《胡萝卜先生的长胡子》一课因此应运而生。在孩子们从小接触到灰姑娘、美人鱼、丑小鸭这些童话的主角之后，我们当天课堂的主角变成了一只胡萝卜，一只充满人的性灵、长着长长胡子的胡萝卜。这一课的自然生成，是儿童的精神世界与他所处的现实世界相互碰触、理解和对话的结果。在《胡萝卜先生的长胡子》一文的续编中，抒写的方式是儿童式的，无论是粘了果酱变长的、在风中飘动的长胡子，还是各种小动物奇思妙想的借用，都是一种干净而纯粹的快乐的想象。孩子们不掩饰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用直接的、直觉的，也因此最为真诚的方式打动了我们的心。
当“预测”的主题成为一切思考的逻辑起点，当孩子们通过深入浅出的想象幻化出一个个离奇而缤纷的世界，定格在听众的心上，我们成人对童年的稚气与天真忍俊不禁。在孩子们通过想象创编出的故事里，鱼儿会说话，小鹿会跳绳，兔儿会荡秋千，胡萝卜先生的长胡子还可以用来拔牙……类似的儿童式想象让现场的我们击节称奇。蒙台梭利认为：“成人为了变得伟大，就必须谦逊，必须向儿童学习。”
完成授课后，坐在张老师对面，就像隔着迢迢的时光，听一个满腹经纶的智者，跟你悠悠讲述一个个关于时间与诗，生命与文学的不老故事。
文质老师说：“非文学性是语文教师最大的天敌，没有文学，人犹如住在洞穴里。” 阅读的温暖，诗意的文学性带来的觉思，我相信永远不会改变。这种温暖，让人想到古希腊的先哲。古希腊的哲学家，被不相信他们的权贵追得到处跑路，找到安全地方，稍稍休整。晚上，他们在炉火前坐下，喝一盆热乎乎的豆子汤，身子暖和以后，问旁边的朋友：你从哪里来？最近读了什么书？
文质老师说：“语文教师要把教师的生命性带到课堂，教学中，既要关注文本，也要有延伸。” 张老师的智慧是何等仁慈，他让我们不经意间收获了一种更有力量的生活方式。今天傍晚，刚升入初一的几个大孩子回来看我们几个老师，曾经年幼的孩童如今已是个头高过我们的半大孩子，言语当中不乏礼貌、谦逊、体贴和对老师的感恩。看着熟悉又渐渐长大的他们，我心里感慨万千。他们说谢谢老师曾经教他们背古诗的诀窍，让他们在中学不费吹灰之力背下长篇累牍的文言文；他们说得亏老师教他们好好写作文，让他们在大多数时候文如泉涌，把写文章当成享受的学习方式……灿烂的生命，璀璨的时光，如此幸运，曾经陪伴他们走过那一段童真的路，让我拾得这满屋的欢笑，满堂的回忆。
文质老师说：“作为教师，不用担心你传授的知识太浅，不用担心有些知识不够正确。小学教师有对孩童深沉的爱，是孩子梦想的引领者。” 在教授《胡萝卜先生的长胡子》一课时，关于让孩子们掌握预测钥匙的环节，我原本可以处理得更具艺术性。诚如文质老师说的：“不要给孩子们太多的束缚，教师是知识的传承者，小学阶段就应该大胆让孩子学会思考。” 在整体肯定课堂的文学性、知识性、趣味性之后，文质老师的一番话警醒了我。大人多半已忘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也不愿意再重新从小孩的观点去看世界，只急迫地要求孩子迁就自己的生活秩序，而不管在这过程中可能会牺牲掉小孩子那些可贵的本能和天真的禀赋。
文质老师说：“小学阶段是孩童的烂漫期，小时候丧失了读书的可能性不是最可怕的，丧失了对阅读的向往才最可怕。” 读书，其中一个益处，是能填补个人人生阅历的苍白。别人多少年才走完的路，几十天，几天，甚至几小时，如同电影镜头为你回放。那些原本要历经沧桑才能体会的心情，现在都有幸，在岁月还未消逝的时候就一窥究竟。无数实践证明，孩童时期的文化启蒙决定人一生的精神价值取向，所谓“素丝初染，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 经典的作品长久以来滋养了无数人，对他们心灵、情感的熏陶与升华，个性、人格的健全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文质老师怀有诗人的气度，文人的风雅，更值得郑重一提的是，上课当天幸运得到老师的赠书：《哈扎拉尔的微笑》。认真读起，书中的每一章节都华丽丽如一则小令，摘录一段如下：“你无法忘掉一些词，比如忧愁、父母、河水，比如夕阳，比如空气，比如现在我在哪里，比如穿过林地看到的旷野，炊烟后面亮闪闪的溪流，比如第一次种在上学路上的紫云英，比如风的味道，小土地把足迹带到斜坡上，翻越的冲动使山不断地缩小，能够停下的都不是时间，分和秒并不交叉，愚钝的人也走在自己的路，被注视的人，被想到的人、被梦见的人，下午继续写字的人，晚上还会再读一遍。” 这些句子，本身已好到凝聚饱实，让你想到天清地阔之时，忆及叶嫩花初之际，如铺锦列绣，自然可爱。
“初日芙蓉春日柳，使人想见风度。” 文质老师怀不世之绝技，肯为风雪中行来的吾辈一杯热茶，看着我们由僵冷而舒活起来，这不仅是绝美的艺术，更是近乎宗教的悲悯淑世之情。
